禦書房裡,承啟幾乎是苦笑著看著麵前的一大堆奏折,果然不出所料,新製訂的《常平給斂法》想要推行下去,遭遇到的阻力要遠超自己的想象。回想起方才崇政殿上群臣激烈的辯論,承啟不易察覺的輕輕歎了一口氣。
除了新晉的翰林侍讀學士楊衡,滿朝的文武百官,甚至是那個一向以改革派自居的老狐狸杜醒,居然沒有一個支持此部新法的!
這個局麵已是大大出乎承啟的預料了,楊衡先不說,青苗法改革的諸多條款大多出自他的手筆,雖然細節有待商榷,但眼下還是廷議階段,便是承啟也沒有立即便將法令實施的打算,可是僅僅是拋出法令的大條文便引來如此多的反對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就連承啟自己也都認為這部法令是可笑的癡人說夢了。
這卻要從三日前,楊衡遞上的《本朝常平給斂法劄子》說起了。
在《本朝常平給斂法劄子》中,楊衡詳細的分析了建寧朝的流俗積弊,如各地常平倉雖為儲糧倉,但當地官府往往私自挪用常平倉糧食,寅吃卯糧,導致民間遇到旱災、水災後府庫無糧要等朝廷救濟;又如百姓大多無餘錢,到了春季播種的季節常常要靠借貸才能買得糧食種子,便有當地的地主、士紳借此發放高利貸盤剝百姓,高利貸利息之重即便是秋後豐收,借貸的百姓也難以償還,導致不得不賣掉田產,放貸的地主士紳借機兼並土地,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凡此種種,一樁樁一件件看得承啟觸目驚心,常平倉常年虧空的事他心中是有數的,無奈積重難返,也不好急於這一時,倒是那土地兼並的事情如若放任不管,失去土地又迫於生計的百姓很可能聚集成綠林、赤眉那樣的匪類,那便是可能動搖國本的大事……
楊衡的主意倒也簡單,先是派出提舉官核查各地常平倉內餘糧,然後命令各地知縣在春季時以常平倉的糧食為本錢,向需要借貸的百姓放貸,利息為二分,待秋後百姓賣了糧有了餘錢再歸還府庫。如此一來一往,常平倉的糧食沒有挪用之虞,又可解救百姓的燃眉之急,使他們不至於被高利貸所擾,同時二分利息歸於國庫,等於又為永平朝平添了一項收入,實在是一舉數得的好辦法。
然而就是這麼個一舉數得的好辦法,承啟與楊衡私下商議了諸多細節,在可能徇私舞弊的地方都特意想出了解決辦法。為了這本劄子,楊衡幾乎亦可說是絞儘腦汁,然而今日在朝堂上公開廷議,居然就聽到了如此多的反對之聲。
“試問若有刁民秋後不肯還與錢糧,若何?!”
“自有借據保人,及官府衙役!”
“若有五等戶冒充一等戶,借機多借錢糧,到期卻又無力歸還,若何?!”
“自有士紳鄉老,且十戶一組聯合做保,此舉不足憂也!”
“荒唐荒唐,此舉實乃與民爭利,有違祖宗之法有悖聖人之道也!”
……
朝堂上,楊衡舌辯滔滔,可惜他以一人之力,在諸多大臣不約而同的搖頭聲中,氣勢也漸漸弱了下來。
承啟不動聲色的看著,末了對此事不發一言直接退朝,他用沉默的態度來表示自己對這部劄子中想法的支持,然而這種態度並未讓楊衡的處境有所好轉,相反,今日的廷議為他招致了更多的攻擊。
這種狀況,難道不是一開始便預料到的嗎?
承啟不由苦笑,在百姓最需要的時候由官府借給他們錢糧無疑斷掉了許多放高利貸的人的財路,雖然沒有人明說,但這些朝堂上的公卿們哪一個在家鄉沒有上百頃田地?又有哪一個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以及自己的族人從未放過高利貸?此舉無疑是讓他們不能夠再繼續兼並百姓的田產,直接觸及了他們的利益,也難怪他們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隻是這朝堂上的反應,比預料中的未免大太多了。
承啟不由感到失望,即使這個結果一開始便曾設想過,但他懷抱著一腔雄心,難免還是要感覺到失望的。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去想百姓的疾苦?他們始終都是士大夫嗬……好在楊衡的出身並不高,承啟突然有些慶幸自己提拔了一名落魄的士林舉子,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堅定的站在那些士大夫的對立麵上,卻不知他這個剛剛接觸到權利與政治的人,在食髓知味後還能撐上多久。
還有一個人!腦中靈光一閃,連承啟自己都尚為察覺,口中便幾乎同時吐出那個人的姓名。
王淳……
“來人!宣翊衛郎王淳見駕!”
這個念頭為承啟注入了一點精神,使他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心中有一些東西躍躍欲試的想要跳出來。王淳來自民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兄長和族人都是在京郊世代耕種的普通百姓,即使他從小入了羽林軍,他和他們的生活也應該走的更近一些。這部劄子的好處和意義,他聽過後,一定會比朝堂上那些隻會動嘴皮子的士大夫理解的更為深刻,他沒有理由會反對……承啟此時已經沒有心思去想劄子中種種有待商榷的細節了,他的心中充斥的都是那些反對的聲音,想從聲音中聽到一句支持的話實在太難,而這,恰恰是他現在最渴望的東西。
王淳進來的時候,對上承啟幾乎可以說是熱切的目光,不由愣了一愣。
待他聽完承啟急急描述的構想,大大出乎承啟意料的,王淳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這樣不行。”
“為何不行?”因為激動,承啟的聲音微微提高,變得有些尖厲,幾乎是冷笑著,承啟反問道:“難道王卿也像朝堂上那些士大夫一般,認為此法有違聖人之道了?”
與承啟這個在深宮中長大的皇帝不同,王淳多多少少還是了解一些官與民、民與官之間的“規矩”。在承啟眼中,土地兼並的出現是無可奈何的,遇到水旱災年,百姓借貸無門隻有破產,破產後便隻能背井離鄉,他們的田地自然會被其餘的富戶以低廉的價格買去——這總比讓它荒蕪著要強上許多。但王淳卻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為了迫使那些百姓破產,誰知道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士大夫會使出怎樣的手段推波助瀾?他雖然不常回到族叔家中,卻也曾從一些市井流言裡聽說過富戶豪門強買田地、奪人家產的事情,對於承啟這次改革所依賴的士大夫,甚至是讀書人這個族群,王淳心中都是頗不以為然的。
但這一點卻不能說,那一句情急之下的王卿如六月天空中的驚雷,使王淳恍然明白了二人之間的距離。他是君,他是臣,即使曾經再如何親密過,這一道鴻溝永遠也無法跨越。
隻有瘋子,才會去告訴皇帝他所依賴的士大夫階層統統不可信任。
王淳心中苦惱著,卻不得不小心的選擇著措辭,試圖用最淺顯的話向承啟講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本能的認為這個法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