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衡走進禦書房的時候,立在一旁的張公公偷偷向他使了個眼色。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龍袍,上麵用黑色的絲線繡著張牙舞爪的九條黑龍,正以它們的威嚴訴說著君臨天下的權威。楊衡忽然覺得這樣的皇帝比金鑾殿上見到的那一位更年輕也更和藹,雖然認為自己的君主和藹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想到張公公方才的那個眼色,楊衡連忙收攝心神,輕輕走上前去。
禦書房裡,除了他和張公公之外,還有最近愈發沉默的中書省政事堂執政呂宗賢、三司使杜醒、禦史中丞王確以及三名麵熟卻不知道職位的官員,正圍在禦桌前同著皇帝一起看劄子。
“楊卿,你來了,過來這裡。”承啟顯然心情不錯,不待楊衡跪下行禮便出聲將他喚住。
楊衡哪敢怠慢,行完大禮後,連忙提著官服亦步亦趨的走上前去。
“方才朕已同呂卿、杜卿再議常平給斂法。”承啟微笑道,一麵示意張公公將劄子遞給楊衡,“二卿均以為,此法利雖多,但弊端亦甚,這一點不可不慮。”
“陛下……”聽著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將常平給斂法說得一文不值,楊衡著急的抬起頭,目光急切的望向承啟待要分辯,卻被承啟止住了。
“隻是弊雖甚,若是眾卿家能在實行之前將其考慮周全,逐步推進,此法亦是良法。”承啟一麵示意楊衡仔細閱讀手中的劄子,一麵溫言道。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旁邊一名楊衡不認識的三品官員搖頭晃腦的吟起了屈子的名句,表示立場的同時輕輕拍了一下皇帝的馬屁。
楊衡厭惡的低下頭仔細看起手中的劄子來。
越看越驚心。
首先,青苗錢不再從官府常平倉中出,反而要向各地的錢莊施以政令,若要繼續經營錢莊生意必須要向百姓提供青苗錢的借貸雲雲,官府的立場從執行者變成了監督者,而通過青苗錢獲的利息也隨之打了一個極大的折扣。
其次,青苗錢的利息由二分降為一分利,楊衡心中迅速的計算著,如果按之前的政策,青苗法每年大約可以為國庫帶來四百萬貫的收益,但經過這麼一變,每年的收益有一百萬貫就要謝天謝地了。
國庫不充盈儘人皆知,皇帝一直在發愁的事情也是永平朝架子大內裡空,三百萬貫就這麼隨著兩條政令流去,楊衡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最後,最令楊衡無法接受的一點是,原本打算在次年春季便推行全國的常平給斂法,竟然被壓縮到僅僅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並且全國實現的時間由原定的三年被活活延長至八年。
太謹慎了……楊衡的手微微有些抖,想也知道,這份謹慎的方案必定出自朝堂上的那些公卿之手。在永平朝的朝堂上,來自福建路與江南西路的官員是最少的,因此在這兩路試行新法遭遇的阻力自然也會最小,這必然是這些士大夫們看到皇帝堅決的態度後所做出的讓步,並且執行時間被延長了,這就很難說在執行的過程中會不會因為一些人有目的的故意打擊導致新法半途而廢……想及此,楊衡不由抬眼望了望正在龍椅上正襟危坐的皇帝。
他清楚的記得那一日在大相國寺,信國公說“沒有時間”這四個字時的語調和表情。
可歎他雖記得,信國公當了皇帝後卻忘記了。
一麵在心中想著措辭,一麵將手中的劄子輕輕遞回到來接劄子的張公公手中。
“楊卿以為如何?”還未及開口,龍椅上的皇帝話中帶著笑意開口了。
“臣以為,不妥。”不顧皇帝話語中的期待,楊衡斬釘截鐵道。
“哦?”
“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楊衡也顧不上什麼禮法體麵,索性以指代筆,在禦書桌上畫出蜿蜒曲線,“常平給斂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兼並土地,讓窮苦小民有土地耕種,有錢購買糧種。劄子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此法本意。因為這兩路地處江南富庶之地,百姓生活較江北相對富庶,此法在這兩路試行,其效果定要打一個折扣。如今黃河以北遭旱災,豪強趁機兼並土地,百姓流離失所,即便是試行,也正應在此路先舉!”
承啟心中不由微微點頭,楊衡果然是個他所需要的人物。楊衡並沒有猜錯,在福建路與江南西路試行新法確實是為了減少來自朝堂的阻力,隻是他卻猜錯一點,提出這個辦法的,不是政事堂的公卿,而恰恰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以及此時正在禦書房門前執勤的一名大個侍衛。
“江南乃富庶之地,正可試行此法。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隻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回想起自己提出先在江南試行的主意時王淳臉上驚訝的表情,承啟心中不由微有得意。大個子與楊衡都是一根筋,隻看得到眼前的目標,卻忘了這世上想做事情卻是需要一點手段的。
這番話他卻沒有對楊衡說,隻微微點頭,示意之前聽過他這番高論的杜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