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弦歌而知雅意,杜醒好歹也是個掌管永平朝錢糧國庫的三司使,皇帝的心思他又怎會不清楚?此時輕咳兩聲,溫言道:“先在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亦是不擾民之策,即便此法弊端顯露,擾民也所費有限且好根治。若強行在黃河以北諸路推行,所獲成效亦是有限且容易生變。為政者,當慮千秋大業。”
楊衡卻不買他的帳,輕笑幾聲,詰問道:“杜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並嚴重,而常平給斂法正是對症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裡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的道理?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連承啟也不由頻頻點頭,楊衡的話不無道理,但杜醒那句“為政者,當慮千秋大業”卻恰恰說進了他的心坎。
若是推行太急,新法弊端激起民變,政權岌岌可危的時候……承啟在心中冷笑,那還談個什麼富國強兵呢?
見承啟點頭,杜醒心中卻有些急了,他的老家便在河北,皇帝的模樣像是不記得但他卻不能不記得,眼珠一轉,改變主意,向楊衡問道:“楊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麼楊大人以為天下兼並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裡?開封?河北?秦鳳?”
這禦書房的諸人倒有一半以上來自這三個地方,這三處土地兼並嚴重也是事實,隻是事實歸事實,在禦書房裡說出來卻又是另一回事。杜醒故意開口引誘,便是看他年紀輕性子衝動,要釣他上鉤。
楊衡此時占了上風也不及多想,脫口而出:“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
頓時,禦書房中嘩聲一片,諸人的臉色便都不大好看起來。楊衡見此也不禁後悔自己說話太急,一時間得罪的不僅是這些公卿大臣,竟連皇親勳貴也一並算進去了,想及此後背也不由開始微微發涼。
承啟原本是個聰慧的明白人,又聽王淳念叨過許多民間情況,見此時二人唇槍舌劍就差動手打起來,楊衡此語一出,又已是得罪了滿朝文武,心中也不由好笑。他早打算要用楊衡去做那開路的石頭過河的橋,自然不願在此時犧牲掉他,聞言便輕輕抬手示意二人不要再爭論下去。“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自當不避艱險。但民間情況複雜多變,為政者當為百姓多慮,凡事多謹慎一分百姓便可少損一分。”承啟以目光環視禦書房內的諸位大臣,“杜卿,你是三司使,掌管天下國庫錢糧,土地兼並一事自然你最清楚,當擬劄子呈上交政事堂定奪,否則此法豈非兒戲?”
一句話雖然沒有明說,卻不輕不重的道出了自己的立場。杜醒的態度諸人看得明白,他定出的劄子又豈會不遂著皇帝心意?呂宗賢自始至終未曾表態,但他是士大夫出身,門下在朝中為官的學生亦多,來自河北、河南的亦多,皇帝嘴頭上說交於政事堂定奪,表麵看與杜醒沒有半毛錢關係,但大家心裡有數,杜醒的劄子呈上後再沒有通不過的。
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竟是已成定局了。
楊衡鬱悶的走出禦書房。從頭至尾,他都感覺這是一場戲,而自己就是其中一名可憐的戲子,明明是已經定好的政策,卻偏偏要找一個人出來當反對者。皇帝將矛盾丟在自己身上,讓那些心中各自有鬼的士大夫們站到一條陣線上同仇敵愾,攻擊自己達成共識以實現新法的推行。
仰頭望望碧藍的天空,楊衡在心中長歎了一口氣。為國者無暇謀身嗬……不管怎樣,新法還是被提到了政事堂的議程中,雖然這部法令與自己最初的構想大相徑庭,但它起碼還保留了其中一點最根本的東西,這,也許是自己這枚棋子僅存的安慰吧?
張公公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唉,楊大人,”悄悄的拉了拉楊衡的袖子,張公公不由搖頭,“這法子是出自官家之手,你又何必多言?”
楊衡感激的望這名好心出來通風報信的黃門官一眼,也許因為最初自己對待這名殘廢人的客氣態度,也許因為曾為了打通人脈做過一些打點,不管怎樣,此時此刻,張公公顯然是站在他這邊的。
輕輕歎口氣,楊衡仍舊心中惋惜:“陛下久居宮中,民間情況他不清楚也是有的。”
在背後隨意點評皇帝,在民間無所謂,但在宮中這話就實在是太不謹慎了,但張公公並沒把它聽到心裡去,隻笑道:“話也不是這麼說,官家身邊的王大人就是民間來的,民間情況,官家心裡是明白的。”
“王大人?哪個王大人,王中丞?”楊衡不由一愣,禦史中丞王確今天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隻在旁邊鷹隼一樣暗暗抓各人的小辮子等著以後參上一本,他是來自民間的官員?怎麼從未聽說過?
張公公知他誤會,笑了一笑:“不是王中丞,是官家身邊的翊衛郎王大人。”
“哦……”楊衡想了想,在進禦書房的時候似乎看到個佩刀的大個子虎視眈眈的打量著諸人,當時還曾覺得有些麵熟,現在想想,當年在大相國寺見過的應該也是他了。
“原來是他……”楊衡搖搖頭,一名隻通武功的翊衛郎給出的意見又怎麼能做決定政務的參考呢?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張公公輕聲道:“他是官家的東宮舊人,聽說以前還有救駕之功呢,是個難得的好漢。”
對於那關鍵的救駕之功四字,卻是再不肯多說了。
楊衡點點頭,皇帝身邊總會有一兩個特彆寵信的人,這也在情理之中,此次常平給斂法受了這麼大的挫折,倒是給自己一個警醒。看來光在朝政上與士大夫們說理是行不通的,倒是可以從皇帝身邊的近臣身上下下功夫,如果能爭取到他們的支持,距離理想的實現便可更進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