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裡,王淳的官銜十分奇怪:昭武校尉、武經閣侍讀、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兼權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而同往陝西的人,還有王淳挑選的幾十個班直侍衛,在他們光鮮的胄甲的外麵,都套著一件絲羅緋色背心,背心上繡著一隻振翅張爪的惡雕。靠著這件背心的圖案,每一個人心裡都清楚,這些背心的主人,都是建寧皇帝的班直侍衛。
三四個月過去了,在禦書房伺候的黃門官們仍舊還記得這名年輕的武將陛辭時的樣子——那個木訥、靦腆,有著明顯超過一般人的身高的大個子——他是他們這群人近三個月來茶餘飯後的笑談。官家都說的那麼明白了,此次雖說是命這大個子去做陝西安撫使司護衛都指揮使,但明眼人都清楚官家是怕慶國公受大雍人的暗箭才派了自己的侍衛首領前去,可歎這大個子許是在宮中呆的久了,心性遠沒有他的外表來得英武,陛辭的時候居然全沒有壯誌淩雲的氣派!這可是升官發財的大好機會呀,多少人眼饞還饞不來呢,他卻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不過大約也正因為如此,這個大個子才會如此讓官家放心吧?皇帝的心思,總是矛盾的……
小黃門官一麵想著,一麵將厚厚一疊西北加緊遞來的軍情奏折放到了禦書房的桌子上,這些日子,官家對西北軍情的關心但凡長著眼睛就都看得出來——用過午膳後便要取過來細細翻閱,連午睡的慣例也給免了——害的他們這些人連趁著官家小憩的時間偷個懶都不行。
心裡悄悄感慨了下日子難混,小黃門官小心的抽出一份折子,端端正正的擺在了最上麵。這是張公公特意吩咐過的,也不知是哪位新上任的大人急著自己的奏折被官家看到,特意花了銀子來托這關係,其實在禦書房內做久了的都知道,無論事繁事簡,所有的折子官家都會一一看到,再不怕有什麼看漏了的。
端著一杯溫熱的團茶,承啟習慣性的將手伸向了書桌右上角的那堆奏折。西北軍情如今緩和了不少,但這些奏折的厚度卻是有增無減。承啟無奈的笑了笑,西北軍情的,新法的,要求建太學的,還有要他給自己加封號的……大大小小事無巨細,卻一樣都不能耽擱。好在中書省很會揣摩人意,知道他關心軍情便特意將與軍情有關的折子放在最上麵。每日詳細批閱那些軍情奏折已經成了承啟的一種習慣,竟會莫名的感到期待與雀躍——也不知那個人現下走到哪裡了,做了些什麼?有沒有聽我的吩咐老實辦事?——如此這般想著,承啟不由彎了一雙眼,輕輕提起朱筆,慢慢翻開了手中的折子。
卻不是關於西北軍情的。
不大的一張折子,裹著兩個信封,折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將承啟心中那些與溫柔有關的心思驅了個煙消雲散。
禦書房外伺候的小黃門官無聊的打了個嗬欠,又警覺的捂住了嘴,抬頭望望天,算算時辰也該到掌燈時分了,便依例繳了對牌,領了龍誕香燭,悄悄推開禦書房的門,準備如往日裡一樣點蠟燭剪燈花了。
突如其來的光亮和人聲令承啟猛的一個激靈,這時才恍惚發覺那折子上的蠅頭小楷已經在暮色裡變得宛如忙忙碌碌的螞蟻,亂糟糟的滾成了一團,手中的折子竟已被掌中的冷汗弄得有了幾分潮氣。抬眼望望,隻見遠處一名小黃門官點蠟燭剪著燈花,動作嫻熟輕巧。他不動聲色的等了許久,終於在龍誕香燭燃起、小黃門官退下的時候,將手中的奏折就著那一點跳躍的火苗燃成了灰燼。
原本亂如麻的心緒,也隨著這輕輕揚起的飛灰而逐漸清晰。
是夜,建寧皇帝開封府尹陳絳覲見,一同被詔見的另有不明身份的人物若乾。
陳絳垂手站在鋪滿青磚的禦書房裡,地板光可鑒人,若是白天陽光照進來的時候不知這裡會是多麼明亮……一邊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一麵努力將思緒拉回到正事上,陳絳偷眼望了下燭光裡皇帝陰晴不定的臉色,又小心的將目光收了回來,恢複了恭謹的模樣。
“陳卿,當日朕命你私下訪查那件事,曾給了你八個字做為破案之要。”承啟的聲音平靜無波,卻透著隱隱的威嚴,“這……就是你今日給我的結果?”
“‘內緊外鬆,欲速不達’這八字臣不敢有忘!”先不管皇帝口氣中隱隱的責問,陳絳連忙表示自己的態度,“隻是此案牽涉十分重大,臣……臣……”一麵說,一麵抬眼望了望禦書房另一側陰影中站著的數人一眼。這些人,怕是皇帝的探子了,隻是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會形成一場禍事,聽到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承啟會意,抬手命他們下去,方望向陳絳那張因為緊張而微微有些慘白的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絳連忙趨前幾步,聲音也壓低了幾分:“陛下自從吩咐那八字後,臣時刻謹記,也曾吩咐開封府捕頭嚴守城門,一遇可疑人等立刻盤查,可歎全無頭緒。臣便想,能做出此事的人想必對獵苑郊遊人數、軍馬、人手布局都是極熟悉的,八成是宮中出了內鬼,這樣查下去要查到何年去?於是便作了個引蛇出洞的主意,將手下人分作兩支,一支仍舊把守城門查訪來往路人,另一支便散布在民間尋訪消息。”
“便在三個月前,開封府破獲一起竊盜案。”陳絳咽了下口水,低聲道。“此案乃是飛賊所做,贓物涉及數十家,其餘倒罷了,隻是贓物中有一個青皮包裹,內有書信二封及印章若乾,倒似是永平一案的線索所在,臣連忙提審賊人,才知曉這青皮包裹在三個月前他們便竊得入手,因看那印章小巧精致便想用來做個訛物,誰想卻始終沒有人報失竊。臣想著那失主得知包裹丟了定已倉促離京,便發檄文教各路驛站隻說是防範流寇,嚴查過往客商,如此一路尋到蘇州方才訪得。臣亦不敢打草驚蛇,待得風聲平息了才命可靠人尋上門去,隻敢說是繳獲了一批贓物要他來京師認,那包裹的失主聞得便晝夜兼程,業已到了開封府了,這才敢來請陛下示下。”
“你既已訪得失主,定已知曉他的姓名籍貫了,為何不敢再查?”承啟沒有理會陳絳的這一番說辭,隻淡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