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絳還未答話,卻聽身後輕輕一聲冷哼,不由扭頭看去,卻見皇帝嘴角正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打量著堂下的徐文玖。他連忙等皇帝示下,然而身後那位卻什麼都沒說。
陳絳咳嗽一聲,正容道:“此事本官自會查證。隻是這兩封書信與你的印章一同放在一個青皮包裹裡。如今印章尚在,書信卻換了兩封彆的信,事情卻是蹊蹺了。”他頓了頓,方緩緩道:“這中間緣故,你知不知?”
“回大人,草民不知。”阿九一雙澄亮的眼中滿是無辜。
“那兩枚印章曾是慶國公府中之物。徐文玖,為何它們會出現在你的失物中?”堂上三人,有其中一人全不為阿九看似天衣無縫答話所動,略帶玩味的問出自己的疑問。
“這位大人,此印章是草民私物,一直留在身邊。慶國公乃是皇親國戚,他的印章又怎會在草民手裡?大人想是……記錯了?”阿九不卑不亢的答道,絲毫沒有理會此人的質問。
問話的人正是承啟。承康的印章他雖不敢說每一枚都曾見過,但卻從那熟悉的刻章手工上辨認出是皇家之物——這問話卻有一半是試探一半是詐。阿九入宮前的來曆陳絳早命人訪得一清二楚,經由承康手送入宮中做探子的少年,手中若有一兩枚方便行事的印章也是平常之事,但若因此而定案卻是證據不足了。
阿九的回答並未激怒承啟,他隻是笑了笑便放由陳絳去繼續追問。這個少年一臉的聰明相,卻是太過聰明了,連話中有了破綻也不自知——王淳的親筆信?還是家書?——承啟不由想起他命王淳逼蕭妃自縊時王淳寫的那封“求情信”,那個家夥大概一共隻會寫幾個字吧?看來……這兩個人倒未必會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楊衡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的脾氣原本便有些拗,方才阿九不冷不淡的頂撞令他在皇帝麵前損了麵子,已是不自在了好一會兒。現在見陳絳連連追問一無所獲,皇帝的質問也碰了釘子,他便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的時候到了。
楊衡冷笑道:“徐文玖,你既說那包裹中的書信並非你物,那這包裹裡的印章又如何可斷定就是你所失的那兩枚?也罷,”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你若能請得王指揮使做保,這兩枚印章便發還與你。”
話音一落,陳絳臉上浮現出輕鬆的微笑,阿九臉色變得凝重,而坐在楊衡右側的皇帝卻略帶不滿的看了楊衡一眼。
陳絳有陳絳的算盤,若真像楊衡所言,這個叫徐文玖的少年郎能夠請出當朝五品指揮使王淳出來做保,那麼這個燙手的山芋就可以正大光明丟出去了。王淳的傻在朝中是赫赫有名的,他一定不會去管這個案件背後的複雜和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隻要這個徐文玖真的認識他,陳絳有理由相信,王淳絕對會胸脯一拍簽字畫押把一切都給畫上個句號。
承啟也是和他一樣的心思,比起陳絳想法的單純,承啟心中又另有一層顧慮。在真相未明之前,他甚至介意讓王淳知道這次案件的審理有他的參與。二人間有太多不可告人的故事,已經很難將公與私劃得黑白分明,何況他之前曾最大限度的向王淳表示過對他的信任,在這種微妙敏感的時候,即使背後舞刀子是他李承啟一貫的作風,但若真讓王淳知道他在他頭上動刀子,那份忠心會不會動搖就很難說了。
阿九心裡卻是百味陳雜。
欺騙,從始至終都是欺騙。事情的真相隻有他才最清楚,一開始入宮為奴便是抱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然後是遵照指示接近太子身邊的親信侍衛,按照計劃,一步步……
隻是計劃後來有了變故,當那個人就那麼輕鬆的將自己那張濕透的賣身契揉爛的時候,當那個人憨厚的笑著拒絕自己的時候,當那個人帶著無儘的期望和憂傷望著夜空的時候……一個可愛的像大孩子一樣的男人,卻又那麼可靠。欺騙這樣一個人是件很費力的事情,於是他索性任由自己去隨著本心對待王淳,不就是要表現出依戀和情愛嗎?隻要讓自己真的喜歡上他不就可以了嗎?
然而新的命令又來了,自己這才匆匆離開京師趕往蘇州,卻在路上遺失了重要的包裹,今時今日過來認領,心中也知道有可能是對方布下的圈套,卻也冒著風險、帶著僥幸來了,站在這堂上的時候便已在心中做足了準備,可現在才知道,原來想要一人做事一人當也是個奢望。
王淳是真的會來做擔保,保了自己出去後大概也不會多問什麼。但擔保之後呢?阿九想起王淳半夜三更望著夜空的眼神,心中竟有一絲喜一絲澀。喜的是王淳從此便要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澀的卻是這個不可告人的計劃將把喜歡的人牽扯其中。
私心嗬……阿九不由捏緊了拳頭。此時,我又該當如何?
正當楊衡準備進一步盤問的時候,承啟忽然側過身,似乎有話要說,陳絳見此連忙將耳朵湊了過去。楊衡偷眼打量,隻見皇帝嘴唇微動,卻聽不真他說了些什麼,陳絳的表情卻是明顯一僵,怔了怔才勉強點點頭。他見楊衡看他,慌忙又衝楊衡使了個眼色,才正了正衣襟方又坐好。
楊衡也是個聰明人,見此已經會意,明白皇帝心中已拿定主意,眼下是在吩咐陳絳了。他心裡略有些耿耿,卻也不肯再多言,隻等陳絳發話。
陳絳十分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方才板起臉緩緩道:“你既在被賜予王大人為奴時便脫了奴婢籍貫,此後所做事情與你主人自然再無關係,何況王大人久在殿前侍奉,對你的所作所為又豈能一一儘知?可見所言不儘不實!來人!”他猛的一拍驚堂木,“先打二十殺威棒!”
立時便有兩個虎狼一般的差役撲了過來,一個拖住胳膊將阿九強行按下,另一個便高高舉起棒子作勢要打。這事來得極突然,阿九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們一推倒地,按在遞上掙紮不得,隻得仰起臉來高聲喊道:“大人!都說國有國法,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不明不白就要打?!”
陳絳冷笑道:“你目無法紀,大聲喧嘩,公堂上公然頂撞長官,還不該打?給我掌嘴!”一使眼色,又有名差役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左右開弓劈劈啪啪扇了二十來下。阿九的臉頓時腫的像個包子,嘴角也滲出了細細的血絲,卻還依然倔強,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含混道:“大人也是讀書人出身,如此不問青紅皂白,如何能做這一方的父母官?!”
陳絳被他說的麵皮微紅,正要開口,承啟卻站起身來,淡淡道:“你做了什麼你心中自然明白。”又轉頭對陳絳道:“此人既然和王卿曾有主仆情分,小心彆給打死了,留他一條性命罷!”
說罷,再也不看堂下說話間已挨了十來下棒子的阿九一眼,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