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前朝有個平民出身的武將,武藝特彆特彆厲害。有一年東北的賀蘭人打我們國家,他也聽從皇帝的命令出征啦,可是大將軍卻犯了輕敵的錯兒打了敗仗。他為了這場戰爭能贏就帶了自己的部下去救,可是他一共也才有幾百人,敵人卻有上萬呢!那個講故事的人說到這裡就不說了,說‘且聽下回分解’。人家想知道後來贏沒贏啊……還有爹爹,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且聽下回分解幾個字,環環學得有模有樣,十足是茶樓裡說書人的口吻。
笑容在承啟的臉上僵住了,好一陣子,他的神情才慢慢放鬆下來,也沒再詢問環環什麼,隻輕聲道了一句荒唐。
環環還在扯著他的袍腳黏著他,承啟蹲下身,想了想,拍了拍環環的手。
“爹爹明日帶你去聽,隻是對誰都不可以講。”
環環咬著嘴唇:“連小姑姑也不能麼?”
“不能。”承啟直起身,拉起她的手,“你若講了,以後再不許你出宮去。”
小小的嘴唇扁了扁,杏核眼又偷偷瞄了瞄自己的爹爹,似乎在分辯承啟話中的真偽,最後還甚是不放心一般,小小的女孩兒伸出小小的手指:“爹爹明天可不要忘了,勾勾手!”
啼笑皆非的與女兒那柔軟的手指勾了兩下,那些陳年的舊事又翻騰著浮了上來。環環居然都已經七歲了,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一晃又是一年。
第二日。
環環記得與她爹爹的約定,早早的便跑到了福寧殿。承啟一貫起身甚早,見女兒跑來倒也不甚在意,隻囑咐她萬萬不可聲張,帶著她偷著換了民間的衣服,又尋出那塊數年前曾用過的腰牌,攜了環環的手,出宮去了。
不用環環指引,承啟也知道那說書的茶樓必是在潘樓街附近。
京師大街的繁華與多年前如出一轍。
沿途販賣麵點水果的攤子依然占據了不足六米寬的街道,叫賣聲依然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恍惚間,承啟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與王淳微服出訪的那一日,他扭頭看了看緊緊跟在自己身後,與他牽著手的環環。小丫頭正專心致誌的和手裡的大冰糖葫蘆奮鬥,山裡紅的殘渣吃了個滿臉。承啟不由失笑,抬手替她擦去,卻又發現她那雙滴溜溜的眼睛盯上了街旁賣茯苓羹的攤子,那模樣像極了第一次出宮看到什麼都新鮮的自己,隻不過如今換了自己去牽她的手,當年牽自己手的人如今已永遠留在了賀蘭山。
心底沒來由的疼了一下,承啟不由將環環的手攥的更緊。父女二人在熙熙攘攘的潘樓大街上走走停停,承啟努力尋找著昔日記憶裡的茶館酒店,卻還是環環眼尖,小丫頭字不認識幾個,認酒樓牌子卻是極準的。承啟順著她興奮的喊聲望去,正看到了酒幌高高挑著的潘樓酒店和旁邊的茶館。
帶著環環進了潘樓酒店,好容易尋到樓上一個安靜些的位子,承啟幾乎是毫不猶豫的要了紫蘇雞、蔥潑兔、西京筍幾樣菜。沒有人再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用銀針試毒了,承啟隻略動了動便放下了筷子,他微笑著看著環環好食欲的吃了滿手的油,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取出帕子替她將手和嘴都擦了個乾淨。
旁邊便是環環和端睿聽說書的潘樓茶館,承啟躊躇了一下,經不起環環的鬨,這才抬腳走了進去。
許是來的晚了,茶樓裡已坐滿了聽書的人,人雖多卻不嘈雜,縱有人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台子上有位先生正講的眉飛色舞。
“上回書說道:北部賊子來襲,十幾日內便破了北方防線,消息傳到京師滿朝戰栗……禦殿堂裡一片黝黑,幾欲不辨物什,蕭索寒風裡時見蝙蝠的穿梭低飛,來去逡巡於禦殿!人君當頭,鼠子張狂,一至於斯,當真是氣數儘矣?……那風是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鬼哭神號的那種哽咽聲,閃電明滅裡,照見著滿殿跪伏的文武大臣殿上諸公,照見著人君那一張白慘慘削瘦的臉。殿上諸公每承下問,也隻是叩頭哭泣。當真是‘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說書先生後麵的話承啟再也聽不進去了。
那一幕幕,說書先生說的竟似如同親見。賀蘭族十萬重兵壓境之際,朝中諸臣子不出意料的種種反應令他這個皇帝恨得咬碎了牙。
不是沒有主戰的人,武將大多力主一戰,卻被舌辯滔滔的文臣堵的說不出話來。而那些文臣呢?旁征博引分析利弊之後,卻是要他這個皇帝遣一能言善辯者去北地,靠三寸不爛之舌說得賀蘭人退兵。而那退兵背後的種種條件,永平朝都要含恨忍了。
永平永平,這天下總是永不太平。
那夜他便去找了王淳,朝中的臣子們令他心慌,與王淳恰恰在這個時節的爭執令他更加心亂如麻。臣子們各有各的利益,心中都在打著自己的小九九,都在推著他這個皇帝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走,他們說了長篇大論的道理,為的卻無非都是自己。
滿朝的人,大約隻有王淳不會騙他。
王淳果然沒讓他失望,默默的聽了也沒有多說什麼。其實那些話他原不該讓他知道,隻要下一道旨意他就得老老實實娶清河為妻,畢竟他是君而他是臣。他一向信奉對人總要留三分,不可全拋一片心的。可是在麵對王淳那雙溫和眼睛的時候他卻情不自禁的講了,講了那些黑暗的、可能會令他手中這唯一一根稻草失望的心術與權謀。王淳卻沒有說什麼,他如曾經那般溫柔的親吻著他的嘴唇和身體,這溫柔令他安心,令他溫暖的落了淚。他記得他身上的味道,也記得他曾說,他想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不管是誰留在誰身邊,誰又伴著誰。
隻是說了這話的人卻再沒回來。
也不是,他也回來了,他命自己的部下將那枚玉璧送了回來,玉璧兩側刻著平安二字,他走了,卻還自己以平安。
那風雨交加、他初贈他玉璧的一夜他曾說過什麼來著?說什麼今生今世至死不渝,說什麼他在這玉就在……承啟仿佛醒覺了什麼似的猛然抬頭,卻聽到那說書先生正說到最緊張的部分,滿茶館的人正屏息靜氣的聽著。
“……卻說那將軍一個提韁,身下白馬如有靈性縱身躍起,眼看著便要衝出賊子的包圍!可歎賊子人多勢眾,砍了十個圍上百個,砍了千個圍上萬個,如黑色波潮一般源源不絕!將軍反到越戰越勇,回手之際刀鋒閃過,立將一名賊子劈於馬下……刀口砍得起了刃,將軍索性棄了刀,借□白馬飛馳趁勢彎弓搭箭,白羽過處又有賊子落馬,將軍帶著那幾百親兵且戰且退,不覺便退到了城南,再往前便是那神鬼夜哭的九曲黃河岸!”
啪!先生將手中的醒木一拍,麵對著台下意猶未儘的諸人,用抑揚頓銼的聲音說道:“這正是:萬裡江山男兒血,千古名將英雄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