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落下發出一聲脆響,敲得承啟的心頭不由也跟著顫了顫。扭過頭去,卻發現環環正牽著他的手怔怔的望著自己的臉。
“爹爹,你手心都是汗。”女兒聲音清脆,透著天真無邪。
“哦。”承啟笑了一下,從環環手中抽出手來,拍了拍她的發頂,“這段書真好聽,爹爹也聽得入迷了。”
環環小嘴動了動,似是要說什麼,卻見胖胖的茶博士笑容滿麵的擠了過來。
“客官若覺得這段書好聽,不妨買本書回去細看?”茶博士一麵說,一麵遞上一本薄薄的冊子。冊子封麵是不大優美的行書寫成的標題——《英雄譜》,也不知是哪位落魄文人的手筆。封麵上,是版刻的粗糙線條畫,一名將軍模樣的人物正橫刀立馬怒目而視,在他身後,翻動的戰旗遮住了萬裡江山。
承啟不由就怔了,茶博士以為他在躊躇,忙又遊說道:“這書可是眼下京師賣的最好的,不瞞您說,比那笑笑生的春情卷子賣的還要好幾分呢!”
衣角袍袖動了動,承啟低下頭,環環正眼巴巴的看著他,又看看那書。承啟心裡歎了口氣,掏出錢來遞給了茶博士,茶博士歡天喜地的謝了,承啟的手中便多了這麼一本他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粗糙民間故事。
粗糙的又何止是故事?那字,那畫,那紙張那裝訂,沒有一處不透著粗糙,承啟的手指慢慢劃過並不柔軟的毛邊紙,撫過封麵人物的臉,粗糙的紙張質地紮的他手指微微疼痛,眉心也不由就蹙了起來。那畫裡的人,橫眉怒目眼如銅鈴,就像廟裡的神像一般氣勢磅礴卻冷冷冰冰,而且,那人物長得一點也不像他。
王淳長得是什麼樣子呢?承啟努力回想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隻記得那時時刻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熱切目光。王淳的臉似乎已經模糊了,這許多年裡,一直是王淳看著他,王淳追著他,他卻不曾回過頭去仔細看一看……那時候,仍是太過年輕嗬!
承啟微微歎了口氣,拉著環環站起身,“回去了”。又要回到那重重的宮牆中去,又要去見那些心口不一的臣子們,又要回到那一成不變的日子中去,過了今天就是明天的日子,從生到死,一眼便能望得透透的日子。眼裡有些什麼東西滾動著,要在回到那宮牆之前拭掉它們,它們不適合那裡,就讓它們留在民間吧。
二人出得茶樓的門,天空不知何時已飄起了微微的細雨,牛毛一般吹在衣衫上,涼涼的帶著幾分讓人清醒的冰冷。在茶樓門口候著賣油紙傘的小販一見到承啟出來便立刻湊上前兜售他手中那粗糙的油紙傘,承啟默不作聲的買了一把,撐了起來,拉過環環。淡青色衫子、文士模樣的男人與他小女兒的身影便隱在了那一方油紙傘下。
環環手中一直抓著那本粗糙的《英雄譜》,她還不識字,卻把那本書寶貝的什麼似的,連睡覺也不肯放下。這一天真是累嗬,小丫頭在回宮的路上便撒嬌似的嚷著腳痛,然後理所當然的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得意的什麼似的,自己也寵溺的讓她任性著,這多不合規矩,自己明明是皇帝,卻任由女兒騎到了頭上。
不過,這畢竟不是在宮裡,在這京師的大道上,沒有誰知道自己就是永平朝至高無上的天子,自己在路人的眼中也不過是個過分寵愛女兒的父親。
承啟想著,嘴角不由就勾起了弧度。他輕輕從環環手中抽出那本粗糙的故事,仍是紮手的疼。回到宮中了,這本來自民間、不合時宜的書就該一張一張撕碎,丟進火盆中,讓民間的一幕幕與那粗糙的紙張一起化成飄舞的灰燼。待環環醒來,她一定會哭鬨,那個時候就告訴她這是一場夢。她是永平朝的公主,民間的種種對她來講原該就是一場夢。
等她再長大些,她自己也會把這段故事,這一天當作一場夢,無論她心中是不是真的明白。永平朝的公主要嫁給一個和她門當戶對的男子,嫁給一個這朝中的青年俊傑,這是她從出生時就注定要走的路。就像自己一樣,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留下子嗣,看著他將這萬裡如畫的江山四平八穩的坐下去,直至千秋萬代。
注定要走的,擺不脫也掙不斷。
手,在撫到封麵上那模樣如神像、畫得粗糙可笑的人物時卻怎麼也撕不下去了。
仿佛身上的力氣全部被抽空一般,承啟坐了下來,民間廉價的油紙傘似乎沒有遮住那漫天飄舞的牛毛細雨,身上的衣衫仍是冷的、潮的、陰暗的,即使是在這奢靡的宮殿樓宇中也暖和不起來。承啟放棄了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隨手找了一方黃綾,將書粗粗包了包,壓在了環環的枕頭底下。
永平朝的皇帝病了。
其實也說不好是生病,太醫院的太醫們號過脈也會診過幾次,卻仍在為皇帝的病情爭論不休。隻知皇帝每日總是懶懶的提不起精神,補氣養血的方子吃了不少,各地珍貴的藥材源源不斷的送往京師,仍是不見效果。皇帝亦一反當年勤政的模樣,批著批著奏章便開始怔怔的出神。
太醫們開始著急,朝中的臣子們更著急,比他們還著急的人是慶國公承康,從他不顧祖宗那非詔不得入京的規矩強行留在京師慶國公府的事上便可窺一斑。據京師那些達官貴人們私下議論,如今慶國公與朝中重臣們為了皇帝的病,走訪的次數也比平日裡多了許多。
皇帝自己卻不甚著急,承康一直留在京師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卻沒有說什麼,承康與朝中肱骨之臣來往頻繁的事情他想必亦有耳聞,卻也不曾表示過反對。皇帝這種近似默許的態度令人生疑,亦令朝中一些臣子們開始搖擺,大家似乎嗅到了這平靜空氣下的緊張氣氛,皇帝一直沒有動作,誰也說不好這背後會不會有個陷阱等著如今蠢蠢欲動的人們傻乎乎的跳進去,畢竟,如今坐在皇位上,大權在握的人是太子時期便可輕輕鬆鬆將先帝遇刺身亡的事一筆帶過的李承啟。
但皇帝也許是真病了。
他上朝的次數比以前減了許多,奏折批閱的速度也慢了,最近也很少在禦書房中接見他的肱骨重臣。從太醫院到福寧殿的轎子車水馬龍般的走著,藥是一碗一碗煎好送來,卻仍是不見起色。
後宮仍無子嗣。
皇帝大行的事不知是哪個先講出口的,卻如一場山林野火般燒遍了永平朝的朝廷。朝中的臣子們總是喜愛、也擅長未雨綢繆,大家不約而同的恍然驚覺,皇帝如果大行,如今能繼承這永平朝正統的隻有他的親弟弟李承康。
恍然驚覺的人,當然也不僅僅隻有朝中的臣子。
福寧殿內。
仍是炎炎的夏日,以翠竹為屏障的福寧殿透著不同於外麵的清涼與幽靜,微風過處風聲竹影隱隱躍動,淺淺的陰影投在來訪人的臉上,是異於眼下福寧殿主人的精明冷靜。
“二哥近來身體似是有些不妥,朝中已是議論紛紛了。”福寧殿內的宮女已全被主人摒退,兄弟兩個麵對麵坐著,相互打量的目光中,友善的少,審慎的多。
承啟端起精致的汝窯瓷杯,淺淺的碰了下唇角:“亦不覺怎樣,隻是精神不如往年罷。”
承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