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來已經是晚間了。睜開雙眸,最先看見的是夜歸雨鬆了口氣的神色,她不由心中一暖。前世向來孤身一人,並沒有感受過什麼親情,今生倒是全部補足了。夜歸雨雖不說,但還是相當喜愛與關心她這個女兒的。正這麼想著,卻見夜歸雨麵無表情地望著她,冷冷道,“太行山好玩吧?”
“不好玩。”她笑意盈盈,“爹,你知道這樣對我沒用的。”見夜歸雨並未如往常般破功笑了起來,她又道,“我以前認為最為血腥殘酷的應該是戰爭,最可怕的應該是戰場。現在想想,其實不然。”
見她如此神色,夜歸雨仍是神情冰冷,墨色雙眸隱約閃過一絲訝異,緩緩道,“華純便是來教導你的師傅。此人乃是難得一見的文武全才,且處事圓滑、滴水不漏,於你為師已是足矣。”語氣雖是陳述,但不乏商量之意。
“於我為師?”夜未晞挑眉,全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爹,我何曾說過自己需要師傅了?”她隻是淡淡一句,絲毫不在意說話的內容是如何離經叛道,因而生生多出了三分傲氣。
“夜未晞,你彆太過驕傲了!”夜歸雨眯起雙眸,流光飄過,“你心智遠勝於同齡兒童這是事實,但仍然不至於到達不需要師傅的地步。所謂‘活到老,學到老’,彆說是你,即便是當初的夜家太祖也不敢輕言不需要師傅!”一字一頓,淩厲至極,似乎透出幾絲怒意。
“那麼,她可有師傅?”對於夜歸雨的神色,夜未晞並未驚慌失措,反而笑道,“一日為師者,終生為師。拜師這等事情絕不可以兒戲,不能說師傅如何能力高超便定下了。爹,你一向了解我,不經我承認的,不論是人還是其他,我是絕不會靠近的。”她眉眼彎彎,笑得雲淡風輕,絲毫不掩飾多疑的心性。
夜歸雨並沒有接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盯了她許久,繼而無奈一笑,歎氣道,“罷了,罷了,我早知你是這等麻煩的心性。拜師之事就隨你吧……也不知道是像了誰,我可沒有這麼古怪莫名的脾氣。”說到最後,不無抱怨之意,倒是引得她頓感哭笑不得。
“不像爹,便是娘的性子了吧。”她不過隨意一句,夜歸雨卻猛然一怔,旋即苦笑,頷首稱是,“你這麼一說,還真像。這種多疑是像她,但天生的傲氣絕對是沿襲夜家的傳承,畢竟是夜家女兒呢……”
又是夜家女兒麼。她微微一笑,淡淡垂下雙眸,“至於華純,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以我的這種心性,爹,你認為我真的能夠找到師傅麼?”也不待夜歸雨回答,她自己先了然一笑,“自然是不可能的。我這一生隻認一師,華純倒是可以請去‘太學’。”
“隻認一師?”夜歸雨稍稍一驚,又饒有興致地反問道,“你倒是說說看,究竟何等樣的人物才能被你尊為師傅?”雖有時會擔憂女兒的早熟,但夜歸雨更多的是對女兒見解的好奇。
夜未晞抿唇,血眸眺望窗外,蒼穹之上,明月高掛,皎潔清冷。她靜靜望著,目光深遠又遙不可及,仿佛透過那月光看到了什麼。良久,夜歸雨終於聽見了她飄渺不定又鏗鏘有力的聲音,“那是我一生的敬仰。那個人屹立東方不倒,即使歲月侵蝕了他的孤傲,即使烽煙模糊了他的風華,即使刀劍刻畫下重重傷痕,即使不斷被背叛、被欺騙,他依然屹立於東方。雖然掩去了一身光華,但與生俱來的張揚狂狷卻無法抹去半分。”唇角隱約勾起迷蒙的弧度,她回眸一笑,血光流轉,璀璨到令人難以直視,又是再雲淡風輕不過,“他是我唯一承認的王。”
也不顧夜歸雨如何愕然的神色,她將目光轉移到窗外,緩緩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她不是胡言亂語誆騙夜歸雨,但也算不得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那的確是她一生的敬仰,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對那個人的崇敬從來沒有減輕半分。即使那個人或許隻是虛無。她的血脈中流淌著和那個人一樣的血,她的腳下是那個人堅持守護的土地,那個人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那個人,不,也許不能稱之為人,活了整整五千年,他的名號響亮到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耀世天下的古國,橫臥東方的炎龍,更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信仰。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不是沒有失望過。這裡沒有她所熟悉的墨香溫存的文字,沒有她所向往的金戈鐵馬的曆史,沒有她所眷戀的真正的家的溫暖,更沒有那個被她尊為一生的敬仰的人。手中握著的毛筆書寫出奇怪的字符,女權當道的事實一時令人難以接受,多出來的“親人”的關懷更是讓她無所適從,而那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沒有她的世界。
她是真的恐慌過,無力過,甚至一度絕望了。這裡有儒家道家典籍卻沒有魏晉南北朝,有刀光劍影卻沒有翩翩少年鮮衣怒馬,有文化底蘊卻遠遠不及五千年的源遠流長,有關心她珍愛她的親人卻不是她真正的故鄉。那個人不是完美的存在,上下五千年的浩浩曆史,既是精美絕倫,也是充滿血腥的;那個人不是純真良善,但他有他的堅持,他腳下的土地,他誓死捍衛的尊嚴,絕不允許彆人動搖半分;那個人一次又一次陷入低穀,一次又一次倔強地站起,絕不向自己認輸;那個人,世人稱之為“炎黃”,是孤傲如她唯一承認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