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就是在啟德殿中牢牢把握著這個王國至上權利半生的女人最後的領悟。
周希明繼位之後,確切地說,是在王太後駕崩,自己親政後試圖改變著這一切。周希明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從小開始。比如他從來不曾在人前表現出太多的主見。
世族的權利是國之沉屙,然而也是王國這幢大廈的支撐,無論是否已然搖搖欲墜。於是周希明緩慢的、極巧妙地平衡著各個勢力,同時不斷製造著各種微小的衝突,漸漸瓦解一些人,又或培養一些人——他儘自己的所有力量想使這一艘巨輪緩緩回歸自己本該的航線。
隻是太遲了。正如母後臨終前不斷念叨得那樣。
3
在周希明的印象裡,母後總是離自己遠遠的,坐在高高的台案之後,被重重珠簾遮著,隻能看清一個輪廓。
王太後是皇室公主,雖隻是近係的旁支,但她擁有宋這個尊貴姓氏,就代表了很多。周希明不知道她的下嫁是皇室為了籠絡作為諸侯王的父親,或者是父親為了表示什麼向皇室求娶而來。
他所知道的是,他的母後以極其尊崇的儀仗下嫁給了父王為王後。他不是長子,但是甫一出生便被冊立為王太子。
父王有很多妃嬪,自己也並不是最得寵的那個孩子,或者是因著自己總是刻意不要那麼醒目。但是似乎父王與母後之間維持著某種微妙的聯係,從來話語不多,卻相敬如賓,即便在皇室式微之後也是一樣。
母後總是儀姿優雅,賢淑大度,似乎從不介於後宮之間的明爭暗鬥,隱隱然有一股脫然世外貴氣。或是參與各種祭典,或是安靜地於宮中與一些誥命貴婦談些什麼,又或是隔三五日考校自己的學問。便如曆代的王後一般,有一個尊貴的家世,其他的便一切按部就班,隻是做到一個王後的本分。
但是周希明知道這隻是表象。
從她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丫鬟或是侍讀,甚至是太子太傅的選擇,都隱然帶著她掌握的痕跡。周希明明白,所以從不說什麼,隻是按著她的安排,一步一步走著。學著為君之道。
隻是這樣的平靜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被父王突如其來的重病擊破。
太子並不得寵,王後身後的皇室早已式微,無數的眼睛都在看著,或者盤算著那一國之君的位置。
終於有一天,在喝了某個妃子端上湯藥之後的父王忽然暴斃,誰也沒有料到,從來低眉順目的王後忽然發難,遮掩了大王去世的消息,急召國都中三品以上大臣入宮傳詔,然後封閉禁宮。
那日的周希明如往日一般沉靜,端坐於啟德殿的主位上,任國相為自己戴上冕冠。透過七旒的袞冕,他看著大臣們臣服於其下,而後微微轉過頭,看見了一旁垂簾之後身著華服的母親,和她的眼神中習慣成自然的冷漠。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對一個人說,如果有一天我當了大王,你會回來當我的將軍嗎?
那個人同樣也還是孩子,他一臉正色地回答道,會,因為我要保護你。
4
越靠近城門,周希明越發感覺到一種壓力,似乎鋪天蓋地而來,直到壓得他喘不過氣。
守城的軍士皆罷了刀戟,沒有抵抗,或者是因為已經知道抵抗無益。
周希明看著厚厚的城門緩緩打開。
門開得那一霎隱約有天光穿透而來,在光芒之下,是颯颯飄揚的帥旗,帥旗之下,周希明看到那人一身犀甲,玄色鐵環連綴,高高端坐於馬上。身邊一眾兵士皆重鎧浴鐵,明晃晃的長戟直指天際,帶著森然寒意。
夕陽的光從他的身後照過來,隱隱是一個不甚清晰的輪廓。周希明仰起頭想努力看清他的神色,卻徒勞無功。
於是周希明緩緩步出城門,便如往常他走出啟德殿一般,端正的步伐,淡定從容。待走到那個人身前約一丈的地方停下,接過汪乃濟顫巍巍遞過的紫檀木盒,從容跪下,高舉過頭。
既然無法避免,那就如此這般吧。
起碼自己下跪的人是他。
謝嵐山。
身邊的兵士呼喊著,矛戟高舉過頭,三呼萬歲。
周希明知道謝嵐山,他是珩光帝麾下第一大將,以近乎不敗的戰績,橫掃整個七海大陸。
倒是說,讓他親自領兵來攻打自己這個蜷在東北角的小諸侯國真是屈才了。
等了很久,久到身後的臣子幾乎有竊竊私語,謝嵐山才讓裨將收了金印。
“永義王請起。”謝嵐山道。
如今一個是新皇的大將,另一個是請降的諸侯王。
周希明微微抬起頭,得以看清謝嵐山的臉。經年的風霜使他滄桑了許多,但不變的是他那雙眸子,依舊深得似乎可以看到對方的心裡去。
恍恍然周希明又回到了過去,回到宮中層層繞繞的回廊中。那時的他是王太子,更是一個喜歡玩樂的孩子,卻要在各種繁文縟節中,在形形色色的人中保持著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模樣。隻有每日午後,與謝嵐山一起從書房放課後的那一小段時光是最快樂的。
謝嵐山是宗室之子,當年隨他的舅父來到永安城,便也入宮與他陪讀。按著規製,如他這般有蔭庇的世家子弟長成後多半便直接入朝為官,故多半沒幾個會用心地學著什麼,成天專研著權謀之術,那樣稚氣的孩子便已學著老成起來。模樣讓人看得既覺好笑卻又一點也笑不出來。
除了謝嵐山。
在周希明印象中他是一個沉默的孩子,稚嫩的麵龐,卻有一雙似是可以看到人心底的眸子。謝家一門世代為將,也許將來有一天他也會在金殿接過虎符,一並繼承謝家的大旗。但是在那個時候,周希明知道的是隻有謝嵐山看透了自己。
於是他們忽然成了朋友。他們並不曾很細細地談過什麼,隻是有一股默契。在一個無數眼睛盯著的深宮裡,如他們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儘情地玩樂。
後來謝氏一族離開了,在離開的那一天,那個孩子許諾會回來。為保護他而回來。
周希明嘴角微微撇起一絲笑意,他起身側向城門方向道:“謝將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