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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夜已經深了,啟德殿中依舊一片歌舞升平。
每朝每代總是不乏見風使舵之人,周希明想,倒也無可厚非。但是如今是國主請降,將來多半還是留守原地,至多換個名號。是以下麵的臣子也多半不敢僭越,除了國相斷斷續續念了一篇磕磕絆絆的檄文,其他的臣工都安靜得仿佛感覺不到存在。
謝嵐山坐在上首主位,右首一排矮案後都是他的將領,左首主位則是永義王周希明。此時謝嵐山雖是代珩光帝頒宴,卻板著一張臉,隻是悶頭一杯接著一杯喝酒。
殿中絲竹嫋嫋,歌喉婉轉,紅紗輕搖,案前樽酒鼎食,真真是一片太平樂事的模樣。
周希明強迫著自己儘量不去看坐在主位上的那個人。樽中的酒很是甜美,那是用產於國境之西的小紅漿果在永州黃陶土造成的深缸中陳釀而成,入口清甜,卻後勁極足,是以本國之人皆知應淺嘗輒止,但外鄉人卻常因為初嘗的味道產生錯覺。
酒過了三巡,那邊珩國的將士大多已醉眼朦朧,話語也亂了起來,或順手調戲身後陪侍的宮女。也難怪,那些在軍陣中走過的人,喜的是大碗酒,大口肉,枕戈待旦,抑或是取勝後徹底的狂歡,何曾看得上這正襟危坐在大殿案台之後的推杯換盞。
絲竹之樂依然,但明顯下麵的那些人早已坐不住了。終是有人打斷了那百轉千回的曲子,有大珩的軍士起身到殿中,抽出佩劍做劍舞,隨後又有人上前同舞劍附和。底下的人也才漸漸安靜下來,隨著二人的紫電青霜,劍光交錯之間,唱起了軍中傳唱的戰歌。
……
複我家國兮北望鄉
春秋序替,天地蒼芒
守我家邦兮天青蒼
同操戈芒,長歌鏗鏘
……
低沉的聲音,卻掩不去其中欲蓬勃而出的傲氣。周希明感覺得到,那些軍人骨子裡也許不是好戰的,隻是他們卻有著一個目標,所以不斷地去實現。哪怕實現這個目標付出的代價是千千萬萬人的鮮血。
不知道那個珩光帝宋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能夠讓這些人如此堅定不移地追崇著他。周希明想。
那謝嵐山又是怎麼樣的人呢?另一個聲音同時在心裡問自己。
周希明啞然。
殿上的劍舞依然在繼續。傳聞大珩以鐵騎馳名,其所用劍器也皆以百鍛精鋼淬煉而成,故而無所不摧,被喚作虎狼之師。如今看著那鏗鏘劍舞,卻也倒印證了一二。
周希明握著手中的樽,久久沒有動。
直到猛然一道劍光向他直麵劃下。
2
幾乎就在眨眼的霎那,一聲清脆的劍器碰撞之聲響起,在嘈雜的大殿中幾不可聽聞,但殿中鬨成一團的人們卻漸漸安靜下來。
因為出劍的人是謝嵐山。
原本在中池裡舞劍的兩個人已然靠近了左首主位的周希明,一把長劍斜插在他麵前的小黃花梨木案台上,隻是力道被半空卸去,是以僅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而沒有將案台削成兩段。
而謝嵐山手中的劍尚來不及完全出鞘,便擋在了周希明麵前。從他的位置到周希明坐處隻有兩步,足見事發倉促。
滿座安靜了下來。謝嵐山隻是把劍回鞘,淡淡道了一聲,“許將軍喝醉了。”
那個被稱為許將軍的人滿麵紅光,步子也隱隱有些不穩,聽了謝嵐山的話也不爭辯什麼,嗬嗬乾笑了幾聲,便拾了劍搖搖晃晃走回自己的位置,那邊卻又炸開了鍋的,有的道,“許仲傑,看你平常挺能的,怎麼就幾杯小酒連劍都拿不穩了?”“去去去,跟老子鬥酒,你還嫩著。”“許將軍,我們再喝幾杯你怕路都不會走了……”
……
喧鬨又起,剛才的意外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
周希明神色淡漠,似是沒有在意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所做的隻是把手中握著的樽輕輕放回桌麵。
謝嵐山看著他依舊從容的神色,若有所思。
而那一切在永安國的臣子看來卻是對國君的莫大侮辱。如今締下了這城下之盟,便如人家手中的玩偶,沒有半分自由。哪怕是被存心的取樂,卻也要強裝笑容,扮得跟沒事人一般。
“謝將軍,小王身體略感不適,還望先行離席。”許久之後周希明抬頭,看著謝嵐山。他的眸色清亮,言語中也聽不出一絲不滿。
謝嵐山沒有反應過來,卻見周希明已然斂衣起身,又朝他微微一低首,便退出了殿。而殿中依舊喧鬨。
啟德殿高踞在緬玉的高台之上,從側殿邊往外看去,滿城燈火早已黯淡。而宮中也是一片黑壓壓的,似是盤踞在暗處的獸,與啟德殿的喧鬨與璀璨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隻是這隻獸,終是要咬斷誰的喉嚨?
“大王。”一聲低語在他身邊響起。
周希明轉頭,是虞溥。他示意繼續說下去。
“傅大人已回,報大王一切安好。”
周希明微點頭,不再說什麼,虞溥一躬身,便又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又過了許久,周希明聽到那個他期盼了同樣許久的聲音。
謝嵐山道:“你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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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嵐山道:“你在這兒。”
這句話是那樣熟悉,就仿佛在昨日他還聽見一般。周希明想順著回憶尋找舊日時光,卻發覺那些時光早已如那夏日的一捧水花,碎濺無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