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希明轉身,謝嵐山正站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位置。這是今天晚上周希明第一次細細打量著他。
謝嵐山依舊重甲佩劍,暗紅色的披風在夜色中如乾涸的血。周希明微微一皺眉,然後道:“謝將軍。”
這一聲便是疏離。
於是兩個人就這麼站著,夜晚的秋風帶著些許涼意,肆無忌憚地從他們吹過。
他們再不是童年時候的玩伴,他們之間隔著千重山巒與萬道河流,早已沒有了任何回轉的機會。
那當年的承諾更是如風中吹散的紙屑。不知道誰還會傻傻地記得。
忽然隨著晚風隱隱傳來一絲呼喊,但是聲音很快便被壓製住。從高台上卻看得清楚,是兩名珩國的兵士強行拖著一名宮女欲往啟德殿的角樓而去,所為不言而喻。
沿途或有珩國戍衛的兵士,卻不見有人阻攔,有的隻是不堪入耳的調笑。
周希明站在高台上冷冷看著這一切,轉頭對著謝嵐山輕嗤一聲,一字一頓地道,“謝將軍,治軍有道。”而後也不看謝嵐山尷尬的神色,拂袖離開。
反正他什麼也不能阻止,便由他罷了。
周希明靠在啟德殿側殿的柱子上,柱子隱藏在重重幕簾之後。窗外的燈火依然,卻襯得四圍越發黑暗。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似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周希明開始喜歡上一個人躲在黑暗中。大約是從小時候開始的吧?他想。
從小他就嚴格地要求自己,在各種猜忌或者懷疑的目光中扮演著並不出眾的太子角色。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他,周希明想,他們在乎的隻是他的身份。
於是每天他在人前扮演好一個好太子,好兒臣,好學生,待得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切世間魑魅魍魎儘數散場,一個人躲在厚重的垂幕後麵,把所有說不得的委屈一點一點壓進心裡,第二天依舊淡定從容地去麵對那些紛擾世事。
小時候他也曾哭過,待得年長漸漸習慣了世間百態,卻也再沒有掉過一滴淚。
周希明放鬆了身子,慢慢滑坐下來。
忽然間他覺得冷,那種寒意仿佛從骨子裡滲透出來。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名真正的君王,可是為什麼付出了那麼多,卻換不得一個他期望的結果?
周希明忽然想到少年時,似乎也曾為著什麼事,他依舊如習慣般摒散那本就不多的內侍,繞開眾人,一個人躲在了書房的偏廂垂簾之後。他原本想等所有上課的人都散去後再一個人回寢宮,但那份寧靜卻被不經意的打破。
那個時候周希明隻感覺一個影子擋在了自己麵前,他抬首,看見的是少年的謝嵐山。然後謝嵐山向他伸出手。
4
謝嵐山向周希明伸出手。謝嵐山道,“你在這兒。”
你在這兒。
一如當年的語氣,平淡的陳述,仿佛早已預料,而毋須多餘的話語。
周希明隻是轉過頭,不看他。
謝嵐山似是已經知道他的反應,卻也不以為意。收回手,半跪在他身邊。
“對不起。”良久,謝嵐山說。
周希明的心中似有一絲弦被微微撥動了一下。這就是答案?這就是他要的答案?他撇過頭看著謝嵐山,不說話。
謝嵐山明白這是周希明的習慣,一如那個沉寂的、安靜的似乎感覺不到存在的少年王太子。忽然他抬手,將周希明鬢邊的一絲亂發撫平。
周希明似乎沒有料到謝嵐山的這一舉動,但很快他便回神,帶著一絲怒氣回手拍開。而謝嵐山卻反手一招錯開力道,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謝嵐山的反應快,但周希明的反應更快,瞬時用上五成真力,硬生生震開了謝嵐山。
世家的子弟從小皆學文習武,周希明也不曾例外。雖然不曾親自上陣殺敵,但自保還綽綽有餘。是以猛然使力,謝嵐山不曾防備,幾乎一個不穩,但當他重新正了身子,卻抿了嘴一笑,“功夫沒拉下。”
卻不意周希明冷冷地看著他,緩緩道,“謝將軍還待要怎樣折辱本王?”
襯著殿外的微光,謝嵐山看見周希明的眸子,寒意湛然而出。
謝嵐山猛地一震。
而周希明淡淡掃了他一眼,起身欲離開。
“希明。”謝嵐山道,聲音很低。
周希明一愣,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般喚他了。他幾乎一個分神,卻很快被謝嵐山後麵話驚回了神智。
“陛下於我謝家有恩。”謝嵐山道。
周希明也大約知道當年謝家的事。當年謝家正是因為不願參與帝都中諸皇子的爭位之亂,卻不意成了眾矢之的,隻是礙著謝家在軍中的威名,終是被迫舉家遷徙回封地。
當時謝氏也曾想請求前任永義王、也就是周希明父親的幫助,但終是不成。後來帝都又翻出舊案牽扯到了謝家,一個世家大族幾近滅門。
最終被逼得走投無路的謝氏遺族渡江投奔了珩山王宋鈺堯。珩國與帝都皇室同出一脈,世代盤踞西南經營。直到後來宋驍在西南稱帝,與帝都劃江而治。
宋鈺堯,便是如今珩光帝宋驍的祖父。
“哦。”周希明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卻未停下離開的腳步。
“可是我仍然記得,”謝嵐山的語氣帶著一絲急切,“當初對你許下的諾言。”
周希明一愣。他原來記得。
“我要保護你。”謝嵐山說,“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