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希明不止一次地想過與謝嵐山的再見。他曾想,那時的他一定會戴著七旒袞冕,在啟德殿中把代表一國軍權的虎符親手交由謝嵐山的手上。
一如年少時候約定的一樣。
然後,然後一起治理國家,一個太太平平,再無戰亂的國家。
或者,於朝政中抽空,一並策馬輕裘,訪春踏歌而去。
是在可惜事與願違嗎?
周希明看著案前跳躍著的燭火。
從小他是個平淡得不起眼的孩子,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是多麼倔強——他暗自許下的諾言,便一定會做到。也是他的倔強終究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著下來。
“大王?”
一聲詢問驚回了他的心思,抬眼見到的是空曠的四壁灰暗的石壁,石壁上隔著幾步燃著人魚油脂的掛燈,麵前的矮案上同樣擺著一盞,黑陶的燈具是一隻從海中躍起的人魚模樣,上半為人身,下半則為魚尾,雙手在胸前托起一抹火苗。
“大王?”旁立的虞溥也道。
周希明這回才完全晃過神來。他現如今在的地方是啟德殿之下的暗室,灰色的牆壁是厚重的石條累建後灌以銅汁澆縫,堅不可摧。
周希明掃視四周,虞溥、傅啟斌、還有安平國君的使者侯嘉。
安平國與永安國原本都是一並受欽命敕封,封地相去不遠,各轄三郡六縣,中間隔了一座夢山,早前兩國也互有聯姻,若算著血緣,周希明與現今的安平國君任安也算是表兄弟。
之前任安的女弟欲嫁珩國太子,卻被推嫁給了當時的五公子宋驍。誰又料到終是那個毫不起眼的五公子宋驍,在珩國國君宋業病逝後被王太後西氏力排眾議推上王位,而也是他,繼位五年勵精圖治,終將珩國版圖擴大至瀾亭河一帶,直逼帝都,後又稱帝自立,國號大珩。又立原配任氏為夫人,且一直未有立後。
任安本以為自己此番成了國舅,最不至也能裂土得封。但宋驍的目光看得更遠——當時天子式微,各地諸侯紛紛稱帝,世道是漸亂了。而安平國地處東北一隅,遠離中部平原,雖城小地偏,卻隱然占據了一個極佳的位置,若與東南三郡聯合,便是成掎角之勢,合圍中原。是以宋驍早便欲取安平,隻是當時決議一出,任夫人抱著剛出生沒有多久的皇長子跪在重光殿前哭求了一整天,終是讓珩光帝宋驍暫時擱置了這一決議。
明知宋驍有吞並安平國之心,且也遲遲未立任氏所出長子為太子,這便如一把利刃,時時懸在任安的頭上。
如今珩國戰線橫跨東西,首尾幾乎不接,而此番又欲借道安平圍攻允昌,倒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是以安平國君任安特派幕僚侯嘉潛至永安,欲與永安國聯手;不料永安國也早有此意,儘收精兵,等著最後與珩國的一擊!
如今是箭在弦上。誰也沒有了後退的理由。
2
按著珩國的傳統,每回出征前國君皆要設宴,以預祝凱旋。如今在永安國,這個習慣便改由永安國君主持。
依舊是在啟德殿,隻是此次是永安王周希明坐了主位,謝嵐山坐在他右首。
國相楊以林顫顫巍巍念了一篇賀文,而後便是各位臣工的賀詞,以永安王為首。周希明按著之前臣子寫的文照著背了一遍,文采斐然,卻又不甚張揚,倒是可以稱得上中規中矩。
原本這不過是一個過場,周希明卻發現謝嵐山倒是聽著很是認真,末了還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隻是那一瞬極快,他幾乎懷疑是自己眼花。
祝詞已過,便上宴飲,自是少不了再一番祝酒。隻是珩國的兵士倒從不跟主人客氣,已然自己敬起自己來,四周亂了一片。
“你真的要走?”冷不丁周希明說道。
謝嵐山沒有想到他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麵這麼問,而且是用這種如平常講話的語氣,但一時的猶豫之後便又如常地說:“是。”
謝嵐山看著周希明,覺得他似乎輕輕歎了口氣,再一轉便舉杯向著自己。
“那便祝將軍旗開得勝罷。”
場中的人似沒有注意到這說話語氣的小小不同,隻是看到永安王舉杯,於是一並舉杯,“旗開得勝”的呼喊一下響徹整個大殿上方,久久回蕩。
因著隻是出發前的祝宴,也沒有折騰到多晚。待席後眾人散罷,周希明遣了內侍,一個人靜靜坐在寢宮的床榻上。
夢山,輿縣,白水道,分三路截殺。他轉頭看了一旁矮桌上擺著的棋盤。這些就是棋盤上的每一個子,隻有擺在各自最恰當的位置,才能發揮最大的功用。
似乎許久以來的夢想即將變為現實,可是,為什麼心中卻越發地不安起來。
北地入春較晚,春寒料峭,是以殿中還燃著一籠小小的暖爐。加上喝了些酒,沒多久周希明便感覺殿裡悶的慌。他也不再叫予兒,便隨手披了一件外裳走出殿去。
月亮被烏雲掩了一半,天光黯淡,忽然他卻見殿前台階下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是謝嵐山。
“你,怎麼會在這兒?”周希明似記得宴罷他已回營。
謝嵐山似乎也被周希明嚇了一跳,不過趁著喝了酒後微紅的臉色,那神色的變化也不易被人發覺。
“沒,出來走走。”
“哦。”周希明淡淡回答了一句,然後兩人都沒有說話。
站得那麼近,卻好像隔了很遠。
沉默了許久之後。
“三日後發兵——”
“三日後發兵。”兩人幾是在同時說道,但謝嵐山猛一下打住了話頭,周希明隻是頓了一下,續道,“將軍還是及早回營吧。”
“嗯。”謝嵐山終是點了點頭,正待轉身離開,卻又回頭道,“希明,你有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祝謝將軍旗開得勝。”
抬眼,卻看謝嵐山的神色古怪。周希明也便冷冷地回望,終究謝嵐山自嘲似地一笑,“早點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