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時光似乎是過得特彆快,剛開始還是積雪未化的初春,一閉眼一睜眼就到盛夏,再一睜眼一閉眼,二十四節氣之一的白露就到了。
佐為府裡一年四季都有美景可看,而今正是楓葉似火的時候,一團一簇湊在一起讓我琢磨了半天,到最後終於認定,這樣的地方和現代的大型植物園真的是有很多的共通之處。
這個年代的氣候還是太溫良,體現到如今西南季風勢頭較盛的季節就是身處環境的絕對寒冷,一陣風過來的時候都像是要刮破皮膚。
我早早便換上冬衣,手裡還時不時揣著個手爐一邊坐在屋下抱怨天氣一邊冷得瑟瑟發抖,憤恨老天不公的目光透過曲折的長廊直射遠處——
那一邊,佐為披著曲水紫錦長袍,腰間鬆軟係著綾繡坊的翡翠帶子,素淨的麵容望過去不染纖塵,他無聲無息穿過長廊另側,四周簇著茂盛楓樹,枝椏間的綺麗顏色,一路過去映滿臉龐。
果然平安朝的佐為是與我臆想中的佐為有些不同的,之前還想著他在這邊怎樣職權低下怎樣受人欺負,然後我這個高科技時代下的現代人現身過來技智爆發為他解圍,讓他在我的保護之下幸福生活,衣食無憂......
——沒想到,現在卻成了完全相反的狀況。
正在晃神間,一張素箋伸到我麵前,佐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近旁,屏退侍從後隨意坐下在我身側,說:“宮裡今夜有宴席,光,送來的名帖中不隻我一人名字。”
我接過來蹙眉,反問道:“藤原關白的門客——就是那位不久前被冷泉殿親自舉薦給聖上的將軍不是昨天才戰死在北國沙場麼,竟然還有心思大擺宮宴?”
“光......”佐為伸手阻住我繼續說下去,“現在正是戰時,不要口無遮攔。即使身在自家府邸,也未必安全。”
他見我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又繼續說道:“我知道那位將軍在你年幼偷跑出府遇險時救過你,你久不忘恩,我也一樣,今日已經看過他妻母,也拜托兄長提拔他的長子,這樣也算安慰。”
我默然不語,打開那張拜帖,直接忽略掉連串官場客套用語,朝落款人掃過去。
果然又是冷泉殿。
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再出現過,聽清牧說,似乎聽從了他師弟的勸誡,整頓吏治,改革田賦什麼的,忙得不可開交。
原以為跟他的交集以後都不會再有,誰知道,現在又立馬送來請柬,連帶我一起邀進宮裡麵。
合上帖子將它遞還給佐為,心裡麵的疑慮卻是越來越重。
——自從他出現後,這個國家的真正主人便仿佛被架空一樣,聽佐為說似乎是一心沉醉於書畫,連晨時朝議都會叫太子代上。
是對這個兒子太過信任麼,又或是,礙於藤原家的威勢想要及早丟掉皇位這個燙手山芋?
同樣奇怪的,是冷泉殿接手朝政以來的種種作為。
他一麵似乎是與藤原家交好,希望能倚仗藤原關白的勢力,接連舉薦了藤原家的門客為大將,促進其勢力的進一步膨脹。
另一麵,卻又在破格不斷提拔他從北國帶來的師弟,半年之間,平民一屆竟然搖身一變,成為現今官位僅次於太政大臣和左右大臣的內大臣。
那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啊。
——清牧在我麵前是這樣提及他的,從沒見她在我麵前提及彆人用過那樣豔羨的口吻,說得那個太子的師弟好像無所不能的樣子。
總之,所有的往日的平靜格局像是都因為冷泉太子的自北國歸來兒變得複雜微妙起來。
朝中均衡勢力的打破,藤原家權利的擴大,其實對我來說,也就是些從清牧那邊泄露出來的小道消息,於我於佐為,都無關痛癢。
真正令我有心起疑的,是前幾天突兀記起而後叫過守夜的小丫頭聞訊那晚發生的事情。
那天夜裡,她確實聽見有東西碎落得聲音,也曾聽到我回複她退下。
即是說,關於那天的我的記憶,儘管不深,卻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即使沒有被臆想中的冷泉崽子OOXX過,但是,有人潛進我房間卻是事實。而且,那個人還不是隨後同作為一道出現在府中的冷泉。
並且他的意圖不明。
——一直在佐為羽翼庇護下安然生存了十七年的我,小風小險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隻是,此次,我卻預感到這場宏大序幕的拉開,而陰謀的尾聲,卻在我看不見的儘頭......
廊外的楓葉被風吹落,不住地飄零下來,佐為見我失了神采,不由伸長手出去靈巧夾過一片遞到我掌中,清爽的香味又一次拂過我的鼻尖,他沉靜雙眸瞥過來,細致地盯著我的臉,溫暖笑出聲來:“光......”
靠過來伸手將我摟入他懷中。
像是就要給我一個安定世界。
像是。
晚間進了宮廷,才知道原來今天是尊貴無比的太子殿的生辰日,怪不得筵席要連我一同請過來。
百官當然是不可能全部到齊的,空間有限,目光一掃就知道已經安穩坐定的人都是位高權重的。
我低頭掩過易容後的臉,不想再遇見冷泉崽子被他調笑,一手被佐為牽著,大步跨入殿堂中,朝著一旁佐為他狐狸老爹的坐席走過去。
無數粘粘糊糊的視線移過來,掃向我身旁的佐為,然後便再也無法移開。
平時他隻出入宮廷授棋,從不參與朝議,這些朝臣見他的機會自然少得可憐,估計著一年也就那麼一兩次。現在這場麵,我倒仿佛有些明白為什麼他每次進宮赴宴回來臉上都難見笑容。
被這麼一群年過半百的可稱為老頭子的朝臣們的直白目光久盯著不放,換誰都受不了。
佐為接過他父親遞過來的酒杯淺酌一口,一聲一聲應答著旁邊席上藤原家長次子的關切問詢,左手卻還是沒鬆抓著我的,像是沒有看見那些令人厭惡的目光,隻是明顯地眉毛卻越皺越緊。
我放下酒杯,收斂了心神。
一直不大喜歡這種場合,之前還在棋院的時候也是逢社交酒會便找借口開溜,那時和塔矢還沒有熟絡到後麵的地步,每次出逃到酒店外的小道卻總是能遇上他,然後相視笑了去小館吃拉麵,對話很少卻能一直坐到深夜。進一步熟稔後合租了公寓同住在一起,於是變為偷溜回家就撲著坐在桌前死乞活賴要塔矢給自己做鱘魚壽司,即使被嗬斥著拖進廚房一起切魚肉也依舊幸福無比。
——Akira啊,那樣的生活,如今是絕對不可能回來了吧。
回過神來時將目光的焦距重新定回大殿中,隨意一瞥卻發現對麵席位上的半數大臣已經起身,個個執著酒杯,朝我們這邊走來。
借著酒意,即使是藤原前攝政在此,他們似乎也能毫不忌諱恭身敬酒,做足禮數後竟然進入正題直說出來:
“小公子果然一年比一年俊秀了,儼然跟大人前些年一個模子——”
一個模子?我呸,就藤原狐狸那老頭子,說他跟冷泉崽子一個模子信的人恐怕還多一些
(╰_╯)#
“聽聞棋藝也是冠絕天下,哪日指南役有空,可否上門指導一二?”
棋藝?指導?我笑了。糟老頭子你懂什麼叫圍棋麼(╰_╯)#
“下臣也是,敬慕指南役棋技已久,不如今日散席後指南役屈尊下榻寒舍,也好切磋棋力?”
“......”
“......”
這幫子人......連五子棋抓著下都有困難的,還談什麼切磋棋力?清牧跟你們一挑五的指導棋都穩贏吧,哼。
我默然看著這群裝得像模像樣的老頭們,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佐為生得好看,又無心掌弄權勢,官職不高,自然威嚴就樹立不了多少。
這些甚至是比佐為他老爹還年老的貴族大臣們,平時心裡暗暗打打主意就算了,今天喝了幾杯酒壯膽,竟然還敢親自過來想挑事端?
一並掃過他們,我將目光投到藤原老狐狸身上——兒子被人這樣放話調笑,即使是作為幺子將來沒有實權,也畢竟背著藤原家的聲明,不信他不會動怒駁斥。
誰知道,藤原狐狸還真的一點反應也沒有,神色淡然坐在一旁自斟自飲。
佐為也沒有看他老爹,執起斟滿的酒杯仰脖飲儘,抿唇淺笑:“謝過諸位大人誇讚,佐為改日定當......”
我再也忍不下去,伸手按住他的手對著那群如同餓虎撲羊過來的人轉言說道:“我家大人改日定當遣光華上門酬謝。”
說著一麵探往鬢角,瞬時之前花了一個多小時做好的麵皮被我輕易揭下來收在身上,顯出自己的真正麵容。
佐為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幫人的目光焦點馬上移了過來——相比已經是男子相的佐為,想也知道還沒長成的少年童子更能吸引住他們的目光。
佐為想要起身擋在我身前,卻被我不動聲色一把攔住。
之前和塔矢一同出行的時候也不是沒碰見過那種類似於他們的喜好特殊的無賴,結果還不是被我耍得團團轉後斥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