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又哪有規定隻能是誰守護誰呢?
我朝佐為看了一眼,不輕不重笑了笑,然後衝著那些人舉起酒杯。
剛要開口說話,一個矯健的身影此刻卻踏進門來:
“公子光華要待在本王府中為本王治愈頑疾,沒功夫籌謝你們一乾人,大納言等還是坐回席桌去吧。”
一邊以響亮聲音警示眾人,一邊半步不停邁向正席。
——生辰宴的主角自然是他,但他老爹老媽依然是沒有出現。
照這個意思,似乎真的已經完全不再管事的樣子。
冷泉殿正襟危坐在正席之上,目光掃過眾人,手一抬說道:“眾卿不必多禮,本王請諸位過來隻是希望晚宴儘興——賀禮也不必急著送,本王隻有一事......”
說到此處語音突然停頓,剛想儘興的一眾在聽見他最後半句話後又收斂了態勢,屏住聲息。頓時,整個殿堂中鴉雀無聲。
冷泉殿滿意一笑,目光轉向我們這一桌,我正為他剛進門時說的話疑惑,望過去卻發現他視線對準的是我身旁的佐為,問:
“本王前日發覺身體不適,才知是幼時引上身的舊疾發作,久知公子光華醫理精湛,不知指南役可否讓光華在本王宅邸住上三兩月,應對頑疾,若能治愈,本王當不勝感激。”
我覺得有些奇怪,轉頭看佐為,不想他卻起身一禮,答道:“光華有心鑽研醫道,以治愈天下苦疾為己責,定會全力以赴,保太子安康。”
“如此,本王謝過。”冷泉殿舉過已經斟滿的酒杯虛禮一記,仰頭飲下。
這兩個人......
一來一往唱著對台戲,竟然還自動把我這個當事人忽略掉了。
正常情況來講,儲君身體有恙應該是避免越少人知道越好才對,何況宮內名醫眾多,就算要在外麵請,也該是掩人耳目親自上府跟佐為商量,而非像此刻這樣冠冕堂皇當眾提出來吧。
我連點頭搖頭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佐為答應送到彆人府中三個月。
如果是佐為府中鱸魚吃完做不了壽司這種原因攤出來,那打死我也是不信的......
話說回來,冷泉崽子橫豎也都不像生病的樣子,照這樣一求一應的模式,明顯就是故意要放話出去:人在他那裡,要找的要搜的都不要白費功夫,有膽子的就直接上門去管他要好了......
更詭異的是,這次佐為表現太讓我惶恐,平時他決策雖然果斷,但是隻要關乎我的事情他多少也會征詢我的意見,此次竟然完全把我晾在一邊擅自決斷?
我不動聲色側頭向他看去,高帽狩衣,挺直的鼻梁,微翹的唇角。
——你有事瞞著我吧?
相伴這麼些年了,還有什麼是不可以說出口的呢。
我微微皺眉,佐為看過來的時候我已不去看他,反而端起桌上的酒杯起身對著冷泉太子,又正了正麵容,朗聲說道:“光華蒙殿下賞識不勝感激,定會如指南役大人所說竭儘全力,不負虛名——三月之期,叨擾太子了。”
深秋的平安京都內菖蒲小路上,有身形單薄的少年站在自家宅院前苦心等候,身後立著的兩名侍女各提一盞風燈,一人手中還抱著一團披風,佇立在少年身後神色恭順。
少年隨意披了一件墨青色便服,輕袍緩帶,神色卻一反往常的從容淡定,像是心急不已。再次抬首像街道的另一頭望過去,眸子頓時晶亮不少。
——遠處,一輛牛車終於從拐角處顯現,在四處無人的空曠街道上踏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還沒走到近處,已有笑渦顯現的少年便跨步上前過去。
牛車停穩後,一隻手從車內伸出來掀開車簾,冷泉殿的頭探了出來,對著頭一次露出喜悅神色的少年喚一聲:“師弟。”
“睡得沉麼。”塔矢抬腿鑽入車內,出來時已經抱著安然昏睡過去的進藤光。
寒冷的深夜裡,他卻渾然不知,守在街旁兩個時辰後的少年是何種心情,終於再次將昔日情人摟入懷中。
冷泉太子略微點頭,伸手從侍女手中取過狐裘披風,卻連近身進藤的機會都不再有,半途便被塔矢截過,然後細心將光裹好。
——熟睡中的少年似乎有些警醒,夢囈幾聲偏過頭,剛好枕在塔矢的肩窩處乖巧仰過臉,呼出的氣激得塔矢微癢。
“冷......”
懷中的進藤光喃喃念著,眼睛卻一點也沒睜開,依舊處在熟睡的狀態。
“師兄還是隨我先進屋吧。”塔矢彎起嘴角,抱著光輕巧跳下牛車,聰慧的侍女見狀,即刻率先提燈在前麵領路。
冷泉殿也一同下車,從懷中掏出一貼符咒交給守在宅外的車夫,低聲說道:“將它貼在牛車側窗處,夜行百鬼也不能近身。”
隨後跟著興致正好的師弟進了宅邸。
幾個月前便布置好的房間內,床絆熏香繚繞,塔矢小心翼翼將光枕在枕席中。
阿光生性懼寒,這個他在現代就知道,因此將床榻換成了偏高的床鋪,又扯過衾被給他蓋上,然後坐在床前不發一言。
潛進藤原佐為府裡的那晚漆黑一片,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於是算起來,這應該是塔矢到這邊以後,第一次這樣看近距離的,沒有易容的光——
躺在絲絨被中的少年徑自沉睡,十指微微蜷。五官自然是沒變,頭發和自己一樣留長紮高成一束,劉海依然金黃,皮膚經過佐為府中多年吃住皆上層的調理後變得更加白皙,如今在暈黃的燈下看過去,幾乎透明得能窺見下麵流動的血液的脈絡。
兩頰在牛車中自然染出紅暈,唇色也因酒後變得紅潤,搭在一處倒多了一絲媚惑的味道。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他的阿光,竟然變得如此好看,名動天下,像是再也不能歸他一人守住。
曾許諾過的那麼多年呢,也還要相伴長久吧。
塔矢終於沒忍住,一手撐在床畔俯身親下去,在阿光唇上深深淺淺地吻著,像是受了某種蠱惑,熟悉的感覺迅速湧進心裡來,呼吸急促得無法停住。
“這麼愛?”冷泉殿推門進來剛好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嗤笑問道。
聞聲直起身來的少年並不答話,側臉顯出一絲微紅,一改以往的冷漠麵容。
他離開床邊,率先出了房門。冷泉見狀,呬笑一聲也跟著走出房間,一手帶著拉環合住房門。
“你的進藤光可真有本事,嗬,膽識過人。”甫進議事的廳堂,冷泉就不無諷刺說道。
“師兄這話何解?”塔矢皺了皺眉,不自覺已經開始偏袒起光來。
冷泉接過一旁的小丫頭奉上的熱茶,淺抿一口,答道:“仗著自己幾分小聰明,又有姿色,今日宴席上竟妄想替藤原佐為解圍,招惹大納言那幫色胚老頭子們——師弟,若非師兄及時出現,進藤光現在可就落到他們府中拆骨分食渾然不覺了。”
“師兄勸你這幾月先好好教導他,平安京都不比區區一個藤原府,他要出事,也未必有人救得了他。京都中此類事頗多,有你這般容顏卻無智計,不如每天易容覆麵。”
塔矢目光瞥過阿光睡的房間,微微皺眉,正色說:“大納言?亮記得,師兄曾出口此人甚至身在鏟除藤原家之前的名單中,倒不如將此事交給亮辦。”
冷泉並不答話,看臉色顯然是已經默許,他轉頭看了一眼塔矢,突然笑出聲來,問道:“莫非師弟不想知道藤原佐為為何爽快答應讓他從不離身的進藤光交給本王三月?”
塔矢卻似乎連想都沒想,說:“忌避夜那日的宮宴上,亮尚記得剛報出名姓時,藤原佐為臉色就變得厲害。如果師兄那時候徑直告訴他‘塔矢亮進平安京是為了一心一意找尋進藤光的下落’後,相信藤原佐為需要的,就是一個能讓任何人避忌的藏身之所吧。相較無權無勢空有名頭的藤原小公子的府邸,當朝太子殿的家院,明顯要硬實很多。”
“隻是——”自己的師弟突然皺起眉來,那張原本更接近青澀少年的臉上終於顯現一絲更相符的迷惘表情來,“師兄是亮的師兄,藤原佐為怎麼會笨到相信你不會幫我欺瞞他?”
“這個簡單。”冷泉太子笑得更開心,一麵觀摩著自己師弟的表情一麵答道,“隻用裝出一副癡情模樣,跟藤原佐為說,‘本王戀慕自己師弟已久,實在心疼師弟為其他人夜不能眠,食不知味,長痛不如短痛,不如早忘了好’——”
沒有再等塔矢的回話,他起身放下已經半空的茶碗,打算走出屋去,臨時又回過頭來拍拍塔矢的肩膀,調侃說道:“師弟,三月時限已經算長,到時候若是還不能吃儘進藤光,隻能說明文曲宮塔矢亮無能吧?”
到底是怎麼個無能法,他卻狡黠地不肯再說明。
塔矢亮被他激得一個激靈,終於忍不住火,抬手一個符咒就向跨出門外的冷泉殿丟去。
——後者自然是輕巧躲過,哈哈大笑著上了牛車。
即使是這樣被調笑,仍擋不住少年的美好心情。寂靜的深夜裡,少年一個人佇立在房中,唇邊蕩起的笑渦像是怎麼也止不住,反而越來越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