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裡長廊外的楓樹上,剛剛被寄主一把毫不留情丟出來的貓此刻渾然忘我,半眯著眼促狹在枝椏間上躥下跳,逗弄巢中雛鳥。
不過半刻的時間,原本靜謐的庭院被弄得貓鳴鳥叫此起彼伏,好不熱鬨。
貓又正值享樂中,一襲紅衣卻踏過高低不一的屋簷角卷著北風無聲無息過來,最終落腳穩穩停駐在楓樹枝丫上,長臂一撈將已經落於貓爪中的小黃鳥奪了過來,用手捧著輕放在腳邊的鳥巢中。
紅衣人剛摘下鬥笠,還未來得及開口,被抓到現場的貓連忙撒開後腿逃下樹,死角輕巧落地後往前一衝,剛好撞在了一刻鐘前才開罪過的寄主的腿上。
自主屋步出的塔矢亮還未細看,之前才撞過來的一團肉球立即站穩了後退逃之夭夭,似乎此地有什麼東西令它正極度恐慌著......
像是有所預見一般,塔矢微微抬頭,瞥見已然翹腿坐於樹間的紅衣少年,還是稍許吃了一驚:“鳳簫?”
“嗬,師弟。出來這麼久,果然生分了許多,你以前都叫我五哥的......”紅衣人目不轉睛望著這個他一向最幫護的同門師弟,緩緩開口道,聲音清雅,悠揚如簫,模糊了自身的性彆跟年齡。
塔矢一動不動,沉思片刻,忽而又像想通了什麼:“冷泉師兄叫你來的——光的狀況,他早就知道?”
被稱作鳳簫的少年一聽自己大師兄被提起,表情明顯開始變得輕蔑起來,他揚手摘下片楓葉,在手中打了幾圈兜了個印子,然後朝身前不遠處的淺水池投擲過去——
一片輕若鴻毛的楓葉竟在水麵劃出四五圈波紋,最後隨著水流打著旋兒消失在遠方。
緋衣少年滿意一笑,這才又繼續說道:
“我學成出山,師父曾以鴻羽相贈,並親手為我彆於發間,他那時便說,‘燕雀飛騰,是為名利富貴所趨,而鴻宇展翅,所向無非更高闊的天空和廣泛的自由,你手握天下靜動,又知曉如何取世間每一人性命而不為所查。為師隻是希望,待到你能夠飛得更高處,看清更多物事,卻仍舊不為名利所動,不為威勢驅使,始終自由翱翔做自己第一人。’
“而時至今日,冷泉那人,又如何能夠驅使動我?我們師兄弟七人中,小師弟自幼與我親厚,如今說此話,卻又是不明白你五哥了。”
一番話出口,緋衣的鳳簫語氣全然輕挑,又抿嘴笑了笑,然後從樹梢縱身躍下來,眨眼一瞬就落在塔矢麵前,衣袍隨風飄搖,他一低頭,盯著塔矢一對澄澈星眸,說道:
“自上次你答應冷泉跟他去後,已經三年沒見了吧——無知少年終成玉樹,也多虧了冷泉那門子心思,你這塊山中璞玉,才能被雕琢打磨出來。”
塔矢依舊是淺笑,回道:“五哥向來行事匆忙,難見首尾,不說我跟著來京,就是留在北國,一年又能有幾次聚首?時過三年,再相見依然能夠暢談甚歡。人的一生,三年又三年,若每一次再見都可以如今日這般,我便滿足了。”
對麵的少年又收起笑容,正色說:“師弟,我對你好,十數年與你交情,就是因為喜歡你的一雙眼睛。在如此濁世,還能保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我很佩服。而時過三年,你出山,文曲聲名與六子比肩,我自然開心。但是,再高興的事情,也莫過於如今重逢,我發現師弟的眼裡依舊是毫無雜質,清亮見底。比起其他各有所求的人,我還是佩服你。”
塔矢不答話,想了良久,還是開口說:“我並非無所求。隻是亮要的,比之師兄們,或許又要多太多。”
鳳簫不以為意:“世間人的欲望,若強加在物上,便成了貪念。若寄托於人身上,就是希望。小師弟與公子光華的糾葛,我絕不過問。因我知道小師弟在此世上的希望為何,但是我卻想小師弟也明白,五哥的希望。”
塔矢沉默,好像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麼,眸子裡忽有東西泛起,一層一層蕩開,催出漣漪。
鳳簫果然繼續說道:“日後再見,小師弟能夠與我坦然直視,不會令我失望,我便滿足。”
“五哥——”塔矢微微頷首,“廟堂雖高不勝寒,可是,我來到這裡,卻並不是為這朝野這天下,而是為光。”
鳳簫聽了這樣的話,神色複雜看了塔矢一眼,卻不再繼續這樣的話題,隻是說:“那個叫進藤光的小鬼,那檔子事如何解決,想必你已經有計量。”
“計量自然是有——可是,我卻要多問一句,藤原佐為到底把光逼到何種地步,竟然讓他不惜吞下那種藥也要保全自己!”
“逼迫倒是不錯,但卻不是藤原家的小公子——小師弟可還記起,公子光華年少曾私出藤原府,在北國救過晴雅一回。那之後,卻在北國雪地裡莫名消失蹤影一月之久......我卻又聽說,那一月,北國平氏家主的府邸,關進了一名額發金黃的少年。雖然無從得知他如何逃回京都,平家的家主又懷了什麼心思,可是,就在上月末,平氏家主新得一名孌童,甚為得寵,被他私下喚為,光華。”
鳳簫一邊娓娓敘述,一邊揣測自己師弟的麵色,最後終於還是若有若無歎息一聲。
——近旁剛剛落下的三兩片秋葉,還未來得及下落在水麵上便裂成了兩半,然後在瞬間全部化作齏粉,消散在風中。
殺氣兀自遊走在回廊內外,浸潤在空氣裡,鳳簫眉心微微皺,一臉憂色盯著異常沉默的塔矢。有什麼東西,好像就在他不在的時候,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過了許久,自己小師弟的聲音才終於傳了過來,語氣似乎陌生許多:
“平氏嗬——正好北國戰事又起,我跟冷泉師兄不日就將前去陣線督戰,倒是剛好會會這位家主……”
入夜。
我手裡揣著一包從廚房弄過來的魚乾,貓著腰在回廊之間逡巡——
明明剛剛聽到這邊有那隻死貓的叫聲,不想長著那張笨臉,躲起來還挺快……
深秋的京都近郊還是寒冷的,我裹緊了衣袍,仍舊忍不住寒顫抖了抖。
冷泉崽子的庭院裡幾乎一到夜間就什麼也看不見,燈都沒有幾盞,白天那麼些繁擾的丫頭像是忽然就消失了蹤影。
整個府邸寂靜肅然,有一種詭異的蕭索氣氛籠罩下來,又平添了幾分涼意。
我循著貓叫聲,卻越走越偏僻,到了連長廊也見不到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不覺居然已經到了一片小林子前。
之前就有小丫頭提醒過我,冷泉崽子府裡不比其他,有些僻靜處恐怕是連院牆都沒有的,因此晚上確然亂走不得。
而現在,我居然這樣好運,偏偏走到這種神乎其神的地方了......
貓又那一直若隱若現的討打叫聲,也早已聽不見絲毫。
那邊的林中泛起白色的霧氣,雖不濃密,但肉眼卻也可以見到。我吸了口氣,然後壯大膽子朝那個方向走去。
“彆去——”一隻手突然拉住我的衣袖,我嚇了一跳,心臟差點沒從胸腔裡麵跳出來,回頭見到一聲白衣的冷泉殿,這才一塊巨石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