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清牧打發走,屏風後的人又沒有了聲息。隔了一會兒,好像傳來水滴進盆中的聲音,中宮殿終於發話:“藤原公子進來說話。”
我也不推遲,伸手撥開眼前的簾子邁步進屋,隔著屏風幾米遠的地方叩首行禮。微微抬頭的時候,才瞥見屏風後居然鋪著臥席,上麵趟了一個人,露了半截烏亮的秀發在外麵,顯然不是中宮殿。
“本宮聽聞藤原公子醫術精湛,今日請來,才發覺藤原公子不僅技高一等,實在也聰明得緊。”聲音從屋內右方的房間傳過來,我循聲偷瞥了一眼,那處垂下一簾南洋珠,簾後正襟危坐一個端莊身影,目光熠熠炯然,正緊盯著這邊。
我咳了一聲,連忙推辭,說:“不敢不敢,光華虛名多年,今日在中宮娘娘麵前,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肆了……”
娘親哎,你行行好,放小的走吧。
我頭儘量低垂,儘量低調,簾後那個人還是“哼”了一聲,插過我的話說:“你既能憑聲診斷本宮病情,斷出有無大礙,想必替本宮問診席上這人也不在話下了——上前三步,不許探脈,告訴本宮,他患何種病症?”
我翻了個白眼,果然還是女兒隨娘,連有事沒事喜歡刁難人的習慣都那麼像。
唉,上了賊船,我也不能多話,隻好傾身上前轉到屏風後麵——病榻上的那個人呼吸才叫真的微弱,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冷意,手腳處皆有傷,但剛剛似乎都被人清洗過,血跡並不太重,散亂在外的青絲光澤可鑒,隻是,臉上卻有明顯的易過容的痕跡。
照身段來看,應該是個男人……男人!
我瞬間掃了一眼遠處的中宮,然後又迅速把目光收回來……聖上他老婆長居的殿閣裡邊居然莫名其妙多了個渾身帶傷的男人,而且從中宮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來救他這一點來看,這男人分量也是可見一斑的。
恩……我倒是越來越擔心發現這一點的自己能不能活著回藤原府了。
“如何?”中宮的聲音又響起來,寶貝女兒走了,她也不用裝下去,每說一句話聲音都嘹亮得直逼耳膜,“他的傷處如何得來,你可知道了?”
我挺直腰,不清不願叩一首,答道:“右肩、胸腹處和大腿皆有皮肉傷,就傷口深淺看,應是宮中近衛府身佩懷劍所為;唇色為淺紫,劍傷處卻無異常,因是內服了毒素,但他雖麵色蒼白,四肢卻紅潤,是以非劇毒,依光華推測,多半為宮內常用七回散,相信殿下亦明白,此種毒傷體力和元氣,對身體機能卻過多損耗,詳細還需診脈才能卻斷。還有,他身染風寒。”
“——風寒卻是如何染上的?”中宮殿聲音一顫,恨不能立刻竄到珠簾前麵來。
我挑了挑眉,這情也偷得確實彪悍.
擺明是從宮內近衛府手上逃脫的人,她居然還敢救進殿閣給藏著,藏著還不算,還萬分擔心他缺胳膊少腿的,明明感覺歲數比她兒子還小的一隻呐。
想到這裡,我的心頭再一次浮起一種“我知道得太多了”的憂愁……
女王輕咳一聲,於是我很走狗地接下話答道:“現下正是寒季,他被除外衣,又未蓋衾被,染了風寒也不足為奇吧……”
簾後的人一拍桌子:“你意思是責怪本宮不會照料病人?!”
“豈敢豈敢——”我心下急迫,嘴一快說道:“娘娘對這位一往情深,自然不會慢怠。”
話出口後一想,連忙改為:“娘娘與這位情深意重,斷不會……”
於是屋裡的氣氛更加的陰冷了。
我嘴角抽搐,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中宮殿這次“哼”得更大聲了,良久,她不無諷刺地說:“倒忘了你還有副好口舌。”
我正待說話,她卻不再追究,隻問:“藤原公子,可有醫治良方出來了?”
“是。”我一聽這個立即喜上眉梢,答,“隻需三張藥方,兩張熬藥內服,一張配好外敷,早晚一次,半月之內可痊愈。”又說:“光華這就下筆。”
早早了事,早早打包回家唄。
“桐堇。”中宮一聲喚,裡間便走出一個手持托盤如花似玉的丫頭,衝我微微點頭,將盤裡的筆墨白紙鋪到我身前。
“有勞這位姐姐。”我道了聲謝,她替我展開白紙,我提起筆速速將要用的藥材都寫出來。
完事之後,她接過我手裡的三頁藥方碎步過去簾邊遞給中宮,裡麵沉默一陣,道:“桐堇,你拿著單子,出宮去辦吧,記得多置些時日的藥材。”
丫頭點點頭,捧著藥方出去了。我在一邊急得要跳腳,忍了許久,終於還是憋不住說:“中宮娘娘,藤原大人還臥榻在床,光華心憂其病,就先告退了……”
“不必。”她斬釘截鐵地打斷,“藤原忠為和藤原實為兩位大人晨時才來過此處,佐為病情已無大礙。光華不如先專心治好塌上這位不遲。”
靠,等於是現在把你侄子端出來也沒用了。
我咬了咬牙,中宮殿又喚來一個上了年紀的侍婢,吩咐著:“將光華公子請到東邊的裡屋去。”
中宮殿給安排的這間房有被有床,還是兩張,屋角堆了一筐木炭,兩張床間立了一個不小的火爐,門是向外封死的,剛進來的時候注意到還不止一層,房間另一邊開了個小窗,上麵還用鐵欄杆封著。
我等到那個侍婢走了以後,急忙過去趴在窗邊往外看。
這才發現窗外對著剛進庭院時看到的一堆紅白江梅,因為在庭院角落,又被梅枝擋了一半,所以被人注意到的可能性甚小。
真是好地方,殺人滅口之後拖到梅樹下挖個坑一埋,保管什麼痕跡也不再有了。
正考慮著他們是會選擇用布袋悶死自己還是給毒酒還是乾脆一刀捅,房間原本被鎖住的鐵門又開了,幾個人抬了那位導致我被關在這邊不見天日的罪魁禍首進來,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將他放在大床上,然後魚貫而出。
我氣結,瞪了一眼床上昏沉得像死過去的人,又瞥了眼空下來的那張小床,最終還是決定走過去,把傷者搬到小床上……
誰料我手剛迫近身,他卻突然轉醒了一隻手回伸過來捏住我的臂腕,眼睛也微微睜開,淩厲的目光掃向我。
——真可怕。
這種眼神不同於塔矢發怒時候的微瞠,也不同於藤原狐狸精於算計的森冷,更不像市井商販唬人的怒瞪,隻是純粹的投射過來一束目光,卻絲毫不掩飾眼底的冷意和戾氣。
這家夥,恐怕砍死過不少人吧。
我維持淡定表情,要悄悄抽回手,卻被他抓得更緊。
“誰?”他盯了我許久,開口問道。
“中宮娘娘請來為你治病的大夫。”我回望他,儘量坦誠相對。
他將我手臂甩開,又問:“名字。”
“藤原光華。”我揉了揉手臂,憤憤地磨牙。
“——藤原光華?”他再次看過來,凝神想了一會,眼底忽然劃過一縷戲謔的神采,說:“你居然還沒叫‘進藤光’?”
“塔矢亮的那檔事,誰人不知?”時隔幾日,被我囉嗦久了,跟我同屋的某隻奇怪生物終於解釋了初見時說的那句無頭無尾的話。
生物說起這事的時候,調調和神色都頗意味不明,嘖嘖,那騷包樣兒,讓人不得不想起深陷在八卦之中無法自拔的冷泉殿下。
這樣一來,他肯定是臭塔矢的六個師兄之一。
我咳了兩聲,問:“那敢問閣下是誰?”
他撇過頭去,不再理我。
一瞬間回複到那張雷劈不動的冰雕臉。
淡然無視之,我繼續追問:“七個人裡邊,天樞的冷泉殿、天權的塔矢和開陽的源晴雅都還在北國,玉衡宮的廉貞據說從未現過身,剩下的天璿宮和天璣宮,不知閣下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挑了挑眉,目光掃過來將我上下打量一番,道:“信息倒靈通,不過漏了一位,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