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佐為帶回府以後,因為之前在戶外凍得人事不省,受的寒氣自然重,又加上中宮殿的那兩巴掌差點把我煽到破相,於是外敷內服的藥持續用了接近半月的時間。
來平安朝後,自記事起,我就一直有種身為藥罐子的自覺。平日倘若稍微天氣轉涼,立即跑到藥房翻箱倒櫃準備禦寒的藥材;冬日裡的時候,全府上下更是如臨大敵,地龍整日整夜地燒著,驅寒藥包一旦一旦地往家裡運,就是冬衣,也能牽扯出一把不得不說的故事……
記得小時候有次我跑到偏院去撿從樹上掉過去的果子,不慎闖入某間貯藏室,結果裡邊堆得翻山倒海的滿房間棉襖裘衣把我嚇了一跳,事後問佐為,才知是我五到十歲過冬穿的衣服。正巧藤原家有個遠房的遠房添了嫡子,問著討要富貴人家小孩子的舊衣物,說是要跟著沾粘貴氣,於是在佐為他大哥二哥和他爹都沒理會的情況下,佐為挺身而出,收拾了堆在那間房裡的那些給送過去。
後來聽說,那家近親遠親一堆子人,屋裡小孩子都沾上藤原氏的貴氣。其實我是很想修書一封告之的,那不是貴氣,是我進藤氏的舊氣。
那事之後的一個冬天,我專程留意了下,數數自己身上到底過冬的時候套了多少衣服,結果最冷的一天,上下加起來我數出八件來= =
再過後的幾年,某次北邊的一個小鎮遭了冰災,朝廷撥款過去賑災的同時,冷泉他爹下令也叫朝中官員們捐點過冬的物什一並運去,於是佐為又記起我那幾年穿過的棉衣來,然後藤原家的小公子自然成了朝裡最有愛心的一位。
“想什麼呢?”廊下,狩衣外麵套著銀色水仙織錦鬥篷的佐為端著一碗湯藥迎麵行來,鬥篷袖口和領口及肩處都繡上一圈絨毛,隨他走動微微飄搖著,更襯得一張臉如同冰雕雪砌一般。
我衝他笑一笑,伸手接過那碗藥仰脖喝了,苦得我呲牙裂嘴。
最近湯藥喝得忒多,禦寒補血調理元氣各式各樣都有,一天至少三大碗,弄到最後我嘴巴裡儘是苦味。清牧找我來下棋的時候,落兩粒子便要下意識地伸出舌頭吐一吐再收回,弄得那一整天,她瞧我的目光都很是意味深長。
佐為抬手將我頭上頂著的兔絨帽撥撥端正,然後道:“剛剛宮裡派人來說了,中宮殿下傳我進宮授棋。過後我便動身,廚房已經交代好了,你等下吃些魚肉,喝下熱粥,早早沐浴了早早睡吧。夜深了再要餓,叫守夜丫頭蒸個蛋羹給你。”
我聽出了話外音,一皺眉,說:“聽起來好像你要很晚回來的樣子……中宮娘娘是為上次的事情為難你嗎?”
他溫爾一笑:“你想得倒多。為難倒也不擔心,反正我父兄也會一並過去。”
“這樣才更讓人擔心了吧= = ”
佐為一伸手,彈我額頭,說:“閒事管得到寬,先顧好你自己吧……”
“誒?”我不服氣了,剛要出聲反駁,佐為卻將我的手拉過去,輕輕在他掌心放好,開口:“光,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恩?”
他握住我的手掌細細地摩挲著,一雙溫潤的眼眸柔和又深邃地望向我:“你在冷泉太子府上那三個月,開心麼?”
我抬起頭看著他,看到他眼裡都是流轉的讓人安定的光,想了一會兒,我點點頭。
佐為沒再多話,隻應了一聲,隨即起身沿著廊道離去。
他的銀色鬥篷襯著廊下一地的白雪,顯得背影落寞又蕭索。
我動了動手指,忍不住一下子叫住了他。
“怎不一次說完?”佐為應聲回過頭來,安然立在那邊,等我接下來的話。
我抿了抿嘴唇,磨嘰半天,道:“也沒什麼事情……就是,你進宮的時候替我安慰一下清牧,她今日輸子太慘,對我怨氣不淺……”
佐為盯著我半天,笑了笑,問:“還有事麼?”
我搖搖頭,於是他在再度轉過身,大步行走,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遠去了……
晚間,我沐浴過後,躥到房中準備前天已經置好的包袱,又偷偷溜進廚房翻找一個時辰前請府上廚子準備好的乾糧,一並塞進包袱中。
這些天修養在藤原府中,卻也不是全然與外界斷了聯係,清牧每每進府與我對弈,總是能順道捎來一些消息。
譬如,使往北國求和的藤原實為在返京的途中被冷泉殿的人馬截下來,說是他擾亂朝綱、有通敵叛國之嫌,然後拖進營帳中關起來不見天日,隻讓修書一封回朝,目的仿佛隻是讓藤原家一眾警示。
再譬如,冷泉太子的軍隊,放著源晴雅一眾撒手不管,倒是對聞訊來分杯熱羹的草莽流寇窮追猛打,塔矢的安危,似乎也不在他們眼中。
另外,一向跟冷泉陣營針鋒相對挑起此次戰事的晴雅將軍,突然將兵馬西行數十裡,逼迫到北國與西國接壤處邊境上的平家,後者卻安然自若,並無要乾架一場的架勢,
這三條消息,不論哪一條拎出來,都能成我非去北國不可的因由。
藤原氏如今朝中有冷泉太子一眾親信,城外有源將軍大軍壓境,腹背受敵;藤原家老二明明也隻是前去求個和,順道幫我傳個信,居然也能以叛國的罪名被扣押下來,可見此次的冷泉殿,分明是準備好借這場戰火,一把點燃整個藤原一姓,聚攏大權。
再者,塔矢那邊卻無聲無息,他困在敵軍營帳中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個從小對他覬覦的師兄隨他吃住一處,這樣一來,不論怎麼樣想,都不會令人開心起來吧(╰_╯)#
加之平今上那邊也不安寧,誒,我此行過去,源晴雅最多也就承我一份情,倒真不知道能救得了哪個。
總而言之,我人先過去探探形勢再說。
如今府中這個時候,家裡幫襯的人大多都已經睡下,佐為還在宮裡接受訓導教育,廊間燈也熄了幾盞,走過身的時候隻覺得昏昏暗暗。
到得側門處時,遠遠見到門邊像是立了個黑乎乎的人影,手中提著的燈盞隨風一擺,些微昏黃的光便晃在那人臉上,差點嚇得我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