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屋外狂風肆虐,大雨傾盆,一間山中小屋旁,有輛馬車被置在臨時搭出來的簡陋雨棚下,地上居然還難得地堆了一些飼料。
“公子——”暖橘色的燭光下,一位老婦一手端了碗熱粥,一手端了一碟小菜,殷切地擺到我麵前,“趁熱用吧,雖是剩下的飯菜,但總不至於是冷食,天寒地凍,吃一些也好暖暖腸胃。”
“多謝婆婆。”我恭敬地接過來,一旁的老漢瞧著我,一麵捧著茶水喝,一麵慈祥笑道:“幾年不見,公子越發地俊俏了。俺適才在山道遇見公子時就心道,老婆子當年怎地沒給生個女娃?公子若看上了俺家閨女,生出來的小孫子準比隔壁家裡的俏上一百倍!”
“老頭子胡說什麼呢!口沒遮攔!”老婦瞪他一眼,然後拿起旁邊椅子上搭著的一條破舊毯子,道:“我進房看看孫子去。”
老漢應了一聲,等到她進了裡屋,才說:“俺家老婆子近兩年做事越發的伶俐了,說起來,還要多謝公子你當年給她治好腿疾……去年俺抱了小孫子,俺那個不孝子和媳婦又在京城裡給大戶人家做事賺些銅板,俺每天都去山裡找找好藥材抓抓兔子換些錢來好過日子,要是俺家的婆子再像過去一樣腿腳不便,又加上個需要照料的小娃娃,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擱下碗,道:“我是大夫,舉手之勞而已。老人家今日收留已經令在下感激不儘,還提舊事作甚?”
他笑眯眯地點點頭,示意我吃我的,不用放筷子。
小屋裡雖陳舊,但被一雙巧手收拾得井井有條,家用物品挨挨擠擠,看過去格外的溫馨。
屋外是瓢潑大雨,屋內一塊藍色花布垂下來的簾子後麵,房間內的老婦輕輕哼著童謠,哄孫子睡覺,略微有些沙啞卻柔情十足的嗓音傳到外間來,聽著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老漢見我有些出神,心下了然,問:“公子……可是有了意中人了?”
我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低頭夾一筷子菜,抿嘴笑笑,點點頭。
老漢哈哈一笑,又問:“哪家的姑娘……這麼好命?”
我咳了咳,道:“他與我一樣,自幼無父無母,如今在宮中任差。”
老漢“喲”了一聲,說:“心上人是位女官呀,不知服侍的是哪位娘娘?”
我再咳,回道:“是太子殿下。”
老漢先是一笑,後又一憂:“那公子可要看好了……皇宮裡邊的人哪,個個都喜歡拐彆人的娘子。公子那位,可不要叫太子拐走了。隻不過嘛,論相貌,公子你卻要比太子好看很多。”
我一驚:“你見過太子殿下了?!”
老漢嘿嘿一笑:“沒見過,可俺見過公子了嘛……公子這顏色,說是天下間最好看的人俺也信,先前人說藤原家的那個小孩子好看的時候,俺就想,肯定也不及公子七八分。”
我揉揉頭,也笑了笑,自己不及自己七八分,恩= =
老漢頓了頓,又問我:“那公子那位現在何處啊?怎地不一齊帶過來?”
我道:“誒,說來痛苦,我家那位喜歡逞能,非要跟著太子跑去北國平反。這下倒好,前些日子被源將軍抓進帳中,我這次過去,就是趕緊去救人的。”
老漢一皺眉,想了想,安慰我道:“公子也不必太心急,源將軍的部下,跟其他草莽流寇不一樣,他們抓到女人,向來不會胡亂對付的。頂多關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會給放出來。”
“恩。”我點點頭,定了定心,然後接著捧起碗。
老漢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一般,心事重重地說:“不過俺聽說,前一段時間鄰村裡兩個剛成人的小夥子結伴去北國,想運些好的藥材回來賣,不成想被源將軍的一眾部下生擒了——好家夥,兩個小娃子連媳婦都沒娶,就被丟進營中讓百來個將士過了一輪。好在軍中有個隊長跟他們是老鄉,後來用輛牛車把二人偷偷運回來。結果……嘖嘖,小夥子趴在床上歇了個把月才能下地。方圓幾處的人家知道這事後,都不願再把自家閨女嫁過去。”
我一邊喝粥,一邊聽,到最後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問道:“過一輪……是何意思?”
老漢擺擺手,道:“你們小輩也許不知,源將軍帳中的部下,都是一些喜好男色之徒,俺聽說每每被抓進去的俘虜,不到兩天就被折磨得什麼都招了的……”
我嘴裡包著的一口粥“噗”地一聲儘數噴出來。
風停雨靜後的山坳,夜空如同水洗的純淨,在下弦月的映照下顯出深海一般的墨藍色澤來,之上繁星點綴。
而廣袤綢幕之下,千戶萬家都熄了燈火,方圓百裡自然是寂寥無聲。
沿著蜿蜒山路尋覓過去的一間小屋旁,隱隱卻有馬蹄刨地的脆聲,間夾了一老一少二人低語。
“此行多謝您二位,少頃還請代向婆婆轉告謝意……”我裹好披風,懷裡揣著手爐子,衝一旁出屋送我的老漢微微傾身。
夜裡趕山路,我當然不會傻到還讓馬拖著個笨重車廂,自己窩在裡邊顛來倒去。
冬日再嚴寒,也隻能先舍了溫暖,自己吃點苦頭。
老漢把源晴雅一乾部下說得跟豺狼虎豹一樣,還是頭頂帶個“色”字的,我先前再如何想著救塔矢的時候不要忘算那晚上的賬,要假裝扭捏一下,此刻也要急到跳腳了。
“唉,公子……夜中路難行,何不歇息一晚呢?可是嫌棄……”老漢手上攤著車廂裡惟獨剩的那床褥子,再三地勸。
我擺擺手,道:“老人家客氣了——晚輩實在是擔心我家那位。源將軍部下一眾,都是刀口舔血的,沒幾盞省油的燈,萬一出什麼事端……”
“啊哈……”老漢手一擺,又勸慰道:“早叫公子不必心憂,那一眾不好這口……公子的娘子就是生得再好,也上不了他們眼。那些將士,迷的是如花似玉的男人……”
我歎了口氣,這安慰得人越來越焦心。
不再多說,我衝他微微抱拳,然後在寒氣逼人的山間,揚鞭策馬奔走。
誒,怪隻怪人倒黴,當初少爺斷個袖也就罷了,還偏好斷在了這麼個小白臉娘們兒似的塔矢亮身上。
“駕——”空寂的山穀中,獨我一個人的聲音回響,飄往山林深處……
北國群山縱橫,山麓道旁春日該是櫻花繁盛,飄零不止,到得時下的寒冬,便成了萬物隨枯草,白雪滿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