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說到,二爺有心救美,提督府遭逢異狀。
話說,這亂世當中,死人甚多,也有諸多靈驗之事,或作祟以報生前冤屈、或庇佑子孫逢凶化吉,卻也是有的。故而百姓深信人死後靈魂還在,倘若不好生供奉渡化,就留在人間,不肯投胎轉世,陰間也要受磨難。那逢祭日便要燒香燒紙錢的習俗,更是由來已久,不可考證。家中如有突變,除了去本地香火極旺的寺廟祠堂誠心祈拜之外,自家也多有家祠,家主率領一眾親屬家眷,焚香叩首、跪祈不休,以求在天有靈,化劫擋災。便是小門小戶、再痞態潦倒的人家,也有家中故去親人的牌位,求財求祿、求家丁興旺。卻不道那死去的一輩子也是個窮命,如何能庇佑他人?向來有老話,富貴在天、生死有命,饒是你拚死掙命去奔波,倘若命裡沒有,到底也是白費,又豈是磕幾個頭、叫幾聲爺爺奶奶,便能左右的?然則神佛一說受皇家推行,為鞏固統治,在民間已是根深蒂固、不可拔出,那欺騙人的自己也信了,更何況受欺的愚夫愚婦?
又有個行當,是專門吃這一碗死人飯的。自稱是天師下凡、半仙轉世,上能通九天,下能走十地,降魔伏妖、斬鬼驅邪,能掐會算、未卜先知,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實則無非是畫些誰人也看不明白的符籙、唱些自己也不甚懂得的咒。最是平日吃喝打諢、嫖賭不忌,但凡有生意上門,才作起門麵來。
二爺壯著膽子循聲而來,正看見那天師作法,麵前一台方桌黃布遮蓋了,上頭香燭、筆墨、朱砂、供果,還有些有的沒的,看不分明的、不知作用的,他左手中一柄木劍,右手指天畫地地比劃,嘴裡頭哼哼呀呀,時大時小。想來方才唬得二爺膽寒的便是他了,隔得遠了,聲音稍小便隻作消匿了。那木劍的劍墜掛了一對兒拇指大小的鈴鐺,動作稍劇,便清脆地叮當作響。
再往那道士麵上看去,霍!好個尖嘴猴腮的麵相,一雙三角鼠目,扁平鼻、高顴骨,嘴巴是條平豁開的裂縫,活似沒嘴唇一般!再往下,也想學人家三尺仙須飄蕩,奈何生來毛發稀少,堪堪一指來長,又疏又黃,紮裡紮查卷曲亂翹。正自搖頭晃腦、翻白吐舌,不知內情的,蓋要以為害了羊癲病症。
那位說,這等騙貨,怎麼就能入得了官家的大門?莫不是叫迷了心竅、蒙了眼睛?實則不然,話說起來,這一位原也有些來頭。
道家這一教,原始於李老君青牛出山,著《道德真經》五千言,流傳至今,曆時已久。道教這一門中,弟子雖多,又分三等,最上乘是那終年苦修,修身養性,立誌成仙飛升的,這般人物不圖功名利祿、不受凡塵沾染,不在門中,平常人家聽也少聽、見所未見。其次是那清新吐納,意為延年益壽,煮鉛汞以煉丹。最次的,才是篆刻符籙、驅神使鬼,是為“設章蘸以通上界,建考召以達冥途”,個中比較知名的,要數巨鹿道人張角,相傳其能施法造術,可布五裡大霧,殺敵軍於霧中而不自知。
現如今,連最次一等的人物,也是少見。隻承襲細微末技,也可號稱大師天師。今日這一個假天師,便師承一個能施些小法,名氣甚大的道士。說是師承,早年間在觀修行時候,被那道長瞧出心術不正、行為不端,尋了個錯處趕了出來。世道不濟,他隻好恃著師父的名頭,四處招搖撞騙。是不曾遇見大買賣,隻需做做樣子,便唬得民眾以他為聖,竟然也有了些名氣。路至靈州,見了圖海提督下的官榜,昭告有修為者,上門驅鬼驅邪,便揭榜而來。圖海提督素來知曉這些漢人最會些神秘道術,又聽聞他是那大師的高徒,自然歡喜。許了無視財帛利祿,求他代為排解一二。
要說這假天師能有今日之勢,也不平白,他自有一套周全的手段。其一,同一處絕不施法兩次,不論成敗。如此一來,即便是失敗了,隻推說厲鬼怨氣頗重,又或者作祟的妖怪大有來曆,便不會使人多聲張,傳也不遠。本就沒甚鬼神,大抵是安撫人心的手段,勢必會有效果,眾人便口耳相傳其神妙。其二,你瞧他無甚法力,可擺起樣子來十分下功夫,隻這一項半分也不肯怠慢。設壇、念咒、請神、畫符,憑著他學來的一捏半撮,儘是有模有樣,哄得苦主不得不信。今次為提督辦事,更是玄妙,大到推算時辰、小到朱砂品種,儘要一一過問,麵麵俱到,教人無從生疑之於,感念他儘心儘力的好處,便是日後不成功,也歸咎不到他的身上。
也是該著有事,竟教碰見了二爺這個祖宗,可不管他是從何處、名聲如何,一眼便看破是個欺世盜名、裝神弄鬼之輩。又有意要在美人跟前立下一功,腦中一轉,計上心來。就藏身在假山當中,伺機等候。
那天師將一段《靈寶道經》背的走字竄詞、缺斤少兩,還有不識得的字,索性哼了過去,隻要是滿麵的正經,那一個還在旁邊監管督導不成?還差少許,隻須念過這一段,使朱砂畫符、焚燒後化作符水,再念一段經文,那成把成把的雪花白銀就算入了口袋了。他念著得了錢鈔,就要去靈州城裡最美的姐兒那裡開開葷,又要去最好的飯館解饞,又漏了幾段,香燭還不燒到地方,已然沒了經念。隻好佯作無事,重頭再背一遍。
眼見燭火要熄,正打算朗聲出請神二字,忽聽一陣咯噠咯噠敲擊聲。因其斷斷續續,又不十分響亮,還不甚招人注意。就在香燭熄滅的一瞬間,遙遙渺渺,竟然傳來一聲貓叫,好不撕心裂肺,說不出的淒慘,聞者不禁渾身寒毛豎立、耳根子癢癢。
那假天師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可是受驚不輕。此時正是沒日沒夜的時分,正是陰陽渾濁、最易逢魔的時刻。原本他看這宅子十分古怪,明明人丁興旺,卻無絲毫人氣,一個個無精打采、死氣沉沉,就好似、就好似被妖怪吸去了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