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二爺回到城中,隻為守著貓主口中要來尋他的人,便不敢四處亂走,就在鬆鶴堂的後院老實住下。又是惦念那巨犬,未知痊愈與否,思量夜裡頭要出城去走一走,捎帶一眼,知他境況,也為安心了。想那要來的人也不會夜半入城,隻消天明前回來,自然不會誤了事的。
有詩道:“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所謂“天意難測”,豈是凡人能夠料得到的?正準備出城,太平軍兵臨城下,來勢洶洶,旌旗飄蕩,四麵八方呈合圍之勢。討敵罵陣之後,一場大戰在即。
劉偉身在城內,不十分清楚城外情狀,但見城內家家關門閉戶,街道之上再無一名百姓閒晃,隻有守城的兵勇遊走調動,神色從容,不見慌張。更無趁亂擾民者、臨陣脫逃者,概是平日訓練有素,多是久經戰火的。
這一番陣仗二爺在過去隻從書本、電視上見過一二,如今身臨其境,到底是男兒壯誌,一身熱血澎湃,恨不能一同持槍炮,沙場上建立功勳,保家衛國之餘,揚名立萬、拜將封侯。奈何身為貓子,也隻能瞧一瞧解一解眼饞,大作為不得。
眼下城門緊閉,便是走“貓路”出城,外頭大隊的太平軍圍困,或不會為難一隻貓,唯恐刀劍無眼,誤傷了也是枉送性命。隻好暫且按捺下心頭擔憂,待戰事過了再作計較。
城中的貓子們皆十分得意,借著兵荒馬亂的時節,到處偷嘴竊食。居民唯恐城破賊入,紛紛去將值錢的物事或挖坑埋了,或砌在牆裡,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隻為掩過賊寇的耳目,留下青山,哪裡還有精力去管那些四處亂竄的貓?是以大大小小的饞貓懶貓,也都能混個溫飽。
二爺自不肯與它們為伍,伏在牆上一邊懶洋洋打著哈欠,一邊看鐵掌櫃鬼鬼祟祟奔走自家後院。他是個吝嗇慣了的,平日積攢的金銀早早藏得穩當了,隻在櫃上那點瑣碎的銅子兒,也不肯甘心教人白白搶去。捧著恁大個木盒,青白了一張乾瘦的臉,翻著他那雙鬥雞眼,一時藏在臥房,略微思量覺著不妥,又抱出來埋在樹下,不一時仍然不安心。如此來來去去折騰幾次,二爺隻覺眼花繚亂、心情煩躁,便跳下牆頭,預備四處溜溜,總好過看他亂撞。
說這鐵公雞,不算坐擁金山銀山,到底也算是一方富甲,家財萬貫了。然則上天造人,又豈是人人富貴得的?說那人有氣量酒量,自然也就有財量。有那藏得財的,盈千積萬,藏在家中,一樣吃飯著衣,如覺有無。使了造橋鋪路、布施窮苦,或逢天災人禍,賑濟良民,如此廣散福緣,便是敗儘了黃白,終有“千金散儘還複來”的一日。這般可稱為有“財量”的。同鐵公雞一般的,大秤進小秤出,一分錢恨不能劈成兩半來花,更是不肯輕易放出一毫厘的“有去無回”之鈔。饒是有鄧通的銅山、沈萬三的聚寶盆,究竟沒福氣消受。算人算己、刻薄了一輩子,終教一口咬死,落個屍骨不存,到了閻羅殿上,也叫不出冤枉來。
閒話休提,單說二爺打從吞了那三眼老狐的“內丹”,果誠不欺。伏在樹上聽得鳥啼、走在街上碰見驢馬、就是那家中蓄養的雞鴨、飯店中待宰的豬豘,但凡是出得聲的,儘作人語,聽的分明。隻是那等神智不開化的獸禽,說出的話多是單字單句的重複,沒個意思,徒增心煩罷了。
出了鐵家,二爺特地尋那沒人走沒獸過的偏僻路徑,卻教幾隻鳥雀擾的惱了,呲牙裂嘴驅趕了開去,不一時又有新到。煩不勝煩,暗道,這靈州城內就沒個清淨的所在麼?猛然靈光一現,那提督府上卻是個好去處,不但貓跡不到,連過路的麻雀也沒一隻。複又擔心起皮狗皮的怪人來,上一回開罪了他,就迫害得恁般狼狽,再借兩個膽子與他,也不敢輕易招惹了。忽而轉念一想,既然它如此危險,又豈能置在佳人身側?
常言道:“溫柔鄉,英雄塚”,但想起那明珠小姐來,二爺登時力貫全身,平地裡升起一股子擰勁兒來。自道,向以“二爺”自居,此中的“爺”,自是“爺們”、“大丈夫”之意,古來大丈夫者,安有棄弱者於為難而不顧的道理?更何況是心儀之人,即便是人貓殊途,不能成百年之好,倘若就此不理會,那頂“貪圖色相”的帽子可是戴準了,如何使得?此一去遇不上它倒也罷了,果遇上了,拚個你死我活也要鬥上一鬥,偏不信我二爺會栽到你個假狗身上!
意氣一起,雄赳赳氣昂昂去了,頗有幾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魄。
一路無話,就來到提督府。他本有滿腔熱情,誰料撲了一空。那府上安安靜靜,連個下人也不見行走,遑論佳人、怪狗了。
二爺在牆上蹲了片刻,究竟不見個人影。想必是戰事正炙,上下大小儘去彆處避禍了不成?隻是靈州城外四麵楚歌,早被團團包圍,能夠去哪裡才避得開?正沒個計較,忽見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打從一間不起眼的廂房內出來,口中小聲呼喚什麼,細細聽了,卻是在叫“雪花”。
你道那提督同一眾家眷,都去了哪裡?那圖海身為將官,大戰既開,理當身先士卒,去城牆禦敵。怎奈他是個隻會官場手段的酒囊飯袋,老祖宗與他留下的騎射本事,一早拋棄在腦後,眼見刀砍下來,還要跪地求饒、屁滾尿流的玩意兒,有甚膽量跑去送死?那兵士一來報有軍攻城,當下放權與巡撫馬天錫,自己率領妻妾兒女躲在地窖當中。那些下人眼見情勢不妙,紛紛打點物事躲藏起來。是以一眼瞧去是座空府,實則並不曾走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