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兒又要從二爺助張小辮在槐園降服老鼠和尚講起,那潘和尚被官府栓了去,過了一回熱堂、受了幾番活罪,牙關咬不住,把那造畜□□來龍去脈一一招供。盤點算來,拐幼童、吃活人、盜庫銀、拜□□,大罪昭昭,每不可恕,靈州城的父母知府馬大人,照律判他一個“剮”,就在今日動刑。靈州城民眾有丟兒丟女恨他的、更多是湊來瞧熱鬨的,儘皆聚集在菜市口,那景象,才當真是萬人空巷、人山人海,就連房頂樹梢也都爬了人。
待行刑已畢,官府遵照“以惡人換良人”的前例,大開南門,放了荒葬嶺的群狗進來分食屍體。那群狗如今沒有神獒帶領,吃下了迷心的藥餌,隻知道聽命於白塔真人,把個潘和尚連皮帶骨吃個膏脂不剩後,通紅著眼珠子四處撲殺活人,著實把法場大鬨了一通。馬知府下令火槍手應對,打死打傷了不少,餘下僥幸不死的,都從南門逃竄了去。
白塔真人是隨著富察提督來觀刑來的,那富察圖海見勢不妙,趁著法場一片混亂之際,教一對火槍手護著,逃回自己府邸去了。白塔自然也緊隨在其後。待回還到府中,一口熱茶不及潤喉,就有他手下的親兵來報,說太平軍大隊前來攻城,已然集聚在城下,馬知府派人來請他前去議事。
圖海提督聽聞,登時急得火燒屁股了也似,使喚下人收拾金銀財帛、古董字畫,一發埋藏好了;又把一眾家人女眷藏身地窖,內裡上了大把的鐵將軍守門;女兒明珠就待在閨房的密室當中,再三囑咐不準出來;喝令一隊親兵持刀持劍,把個提督府團團護住,密不透風,道是蚊蠅也飛不進一隻去,才肯簇擁著一隊侍衛前去議事。
那小姐躲在密室中,不忘吩咐蓮心抱來白狗解悶。
近些時日來,老鼠和尚被抓、神獒反出,以張小辮兒為首的靈州兵勇,按照潘和尚的口供,一舉拿獲不少□□教徒。這一連串的損兵折將後,白塔真人隱隱察覺不對——向來順風順水慣了的勾當,又做的滴水不漏,倘若不是老天爺的安排,如何幾日之內毀之一旦?想不是應了盈滿則虧、樂極悲來的道理?唯恐禍事臨頭,就日夜龜縮在提督府內,不敢同過去恁般地明目張膽地興妖作怪。暗恨官府的殘忍手段,不但使潘和尚受得活剮一遭,死也不留他個周全法身,忒也狠毒。思及和尚生前為自己的那些好處,由不得又悲又怒,就喚了荒葬嶺的野狗,進得城來,攪鬨法場,也好為和尚出一口惡氣、送他一送兒。
同小姐躲在密室當中,想起今日和尚去時的淒慘模樣,悲從中來,也自落下幾滴眼淚。恰巧教明珠小姐瞅見,就把抱在懷中,細聲哄慰:“好狗兒,你可也是為城中百姓的生死擔憂、哀其不幸?我每見戰後哀鴻遍野、屋毀梁塌,就憋不得的鼻酸落淚。他們吃遍了東西南北苦、嘗遍兵火雪霜貧,何日才熬得出頭來?人道亂世出英雄,這時節,果然有個一夫當關、萬人不敵的大將軍在此——”
這小姐今年年方二八,正是思春的年華,生在提督家裡,富貴無憂、吃穿不愁,雖然心性善良,多讀詩書,少不得有些不知人間疾苦,自家閒來無事,就願意編排編排日後的夫君是個怎般的威風模樣,這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女兒心思,放下不表。
明珠小姐摟著白狗在密室中也不知待了許久,忽聞外頭一陣吵亂,心下一驚,暗道難道不成是城門破了,賊人殺了進城中來麼?忐忑同時,手臂一鬆,那白狗就落在地上,她自己不顧儀容,側耳在密室石門上細聽。半晌,也隻有自家兵丁的吵鬨聲,偶爾放兩聲火槍,反反複複是那幾句“這邊”、“去那了”、“攔住他”,全然沒個頭尾,把個小姐聽得一頭霧水。就想出聲喚個丫頭來問問,不料這一嗓子尚不出口,耳邊聽得一聲殺豬也似的慘叫,遠近如同就在門外屋內一般,十分清晰。唬得明珠小姐蹬蹬蹬倒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石凳上,一手撫著胸口亂跳,大氣兒也未敢出得一個。仔細想來,恁地耳熟?呼啦想起了來,怕不是自己貼身粗使丫頭蓮心的嗓兒?
再凝神來聽,尖叫之聲也斷了,牆外頭靜悄悄地,沒個響動。明珠小姐咽了兩口唾沫,一手按著胸脯,一手扶牆,原本就輕盈可比柳絮飄,一番刻意壓低的動作,愈發無聲無息。她小心翼翼把將個腦袋貼了上去——仍舊聽不出聲兒。
小姐側歪著頭的姿勢,就瞧見自己養的那條白狗,正縮在角落處瑟瑟顫抖,已然脊背緊靠了牆壁,兩隻前腳依舊左右移動,看架勢是想縮擠到牆壁中去。那情狀極是可憐,小姐心中不禁升起憐愛來,又兼著實有些懼怕,就朝它招手,是想摟抱在一處壯膽。不料那白狗無動於衷,更甚者愈發抖得當不得。
明珠小姐見它不來就自己,就準備親自去就它,就在那香腮要離還未離開石門的一刹那,耳輪中隻聽聞轟隆一聲巨響,耳朵也震聾了半隻。老大的衝勁兒撞得小姐跌坐到牆邊兒,碎石散礫打在臉上刮出幾道血痕,生疼生疼。饒是如此,小姐的一對兒瀲灩水眸也合攏不到一塊,她這是唬得驚呆了——
但見從那裂碎的石門處,探進來一個大小堪比牛首的狗頭——兩隻眼睛譬如兩盞紅燈籠,溜圓通紅;嘴唇翻起,呲咧出一排鋒利駭人的獠牙,齒縫中露出幾滴涎液來;喉中悶吼聲翻滾,恰如地龍翻身、雷公擊錘——真個休問牛頭馬麵是,更勝無常二鬼來。
恁個嬌滴滴的小姐,養在深閨當中,生人也不多見幾個,甫一見個猙獰惡煞的模樣,早唬得不知身處陽世或陰間、如今是人不是鬼了。
此間卻還有一個,比她怕得更狠更甚千萬倍的——那白塔真人心知肚明這位活閻王是衝著哪一個來的,駭地哆哆嗦嗦站立不穩,心膽俱碎、屎尿齊流,正是“驚開五葉連肝肺、寒透二百油骨髓”。
不知後事如何發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