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ecdote:4.
岑芙記得那年天氣很熱,太陽比往年都要大上一輪,烤得人心肺都要燥乾。
但是秋天一到,又冷得很快。
那是將近六年前。
……
八月末,岑芙結束大一軍訓。
買完早飯回到家,她一進家門發現他們都已經起來了。
母親要吃的早飯隻有在距離他們的高檔小區兩條街外的利民小吃街才有賣。
平時在外是穿金戴銀的闊太太形象,實際上剝離了暴發戶的身份,回到家後的吃穿喜好依舊改不掉。
岑康發對著試衣鏡係領帶,而穿著居家服的何芳華正在拿著本子算自己昨天打牌的盈虧。
何芳華聽見動靜,瞥了一眼玄關處正在換鞋的小女兒,“你再慢點兒,你爸就要餓著上班去了!”
“吃不飽怎麼賺錢養你這個沒出息的!”
“本來生意就差……”
岑康發看著垂眼順眉,手裡提著一堆食品袋的女兒,剛想說什麼,餘光掃見妻子不悅的臉色,把話默默收了回去。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今天起晚了一點。”岑芙走過去把早餐放到餐桌上,然後去廚房替他們拿碗筷。
她下蹲,在櫃子裡取碗,隔著廚房的玻璃門聽見餐廳傳來的埋怨聲。
“哎喲!我都告訴你多少遍了,那裝油條的袋子不能係扣!都蔫了還怎麼吃啊!”
“你這腦瓜子天天都記什麼呢!”
“讓你買個早飯,你也能給我買一肚子氣…”
岑芙站在廚房裡,手裡捏著兩雙筷子。
她盯著自己手裡漂亮乾淨的小瓷碗,稍仰起頭讓那些話左耳進右耳出。
裝油條的袋子不能係口。
哼,明明是第一次說。
岑芙翻了下眼,猜測著她昨天下午估計輸了不少牌。
不然這口氣怎麼睡醒一覺都散不掉呢。
她轉身出了廚房,把碗筷給他們擺好。
岑芙給媽媽揀了一個包子,像個沒有脾氣的人偶,軟言軟語對她說:“對不起媽媽,我以後一定記得了。”
何芳華把賬算完了,心裡更加鬱悶,她瞪了一眼站在自己旁邊的小女兒,翻了翻眼白,舉起筷子揮動兩下:“行了,彆在我眼前晃。”
岑芙頷首,轉身回去自己的臥室。
比她大兩歲的姐姐岑頌宜如今正和同學在海濱城市遊玩,每天朋友圈裡都是遊艇,高檔酒店,海鮮盛宴,白金沙灘。
從同一個娘胎出來的她,卻連一個懶覺都不能睡。
一般對比下來,有些唏噓。
岑芙瞥了一眼桌子上玻璃壺裡的白開水。
不會被擠碎,但也永遠被困在裡麵——仿佛是她這輩子的寫照。
趨利避害,隻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把書桌上的書和本子都裝進包裡。
岑芙對著桌麵上的鏡子,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蛋,絲絲疼痛感讓她稍許清醒了些。
何芳華正吃著早飯,見小女兒從臥室出來背著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放下碗筷:“你乾什麼去。”
“我去圖書館學習,媽媽。”岑芙回頭看她,老實交代。
“過來,給我看看你包裡都裝了什麼。”何芳華抬起下巴,一副審視嚴苛的表情望著她。
黑框眼鏡下,她垂著的眼睫顫了顫。
岑芙走過去,向媽媽打開了自己的背包。
何芳華毫不留情地伸手在她的背包裡翻騰,看見裡麵是文具,水杯。
還有一些大學生英語四六級的習題冊,除此以外沒有彆的“花裡胡哨”的東西。
“學個習怎麼非要去圖書館,家裡不能學嗎?”她甩了一句,繼續握起筷子吃飯,再沒給岑芙任何眼神。
話裡有話的語氣已然透露給岑芙她的態度。
岑芙一愣,頓了幾秒皺著眉說:“在家也能學的媽媽,就是圖書館氣氛好。”
“那我不去了,今天在家陪您。”
說完,她把包重新歸置好背起來,回到房間。
關上房門,岑芙馬上拿手機發了條消息出去。
她不能讓媽媽有半點生疑。
【纖纖我今天身體突然不舒服,去不了了,幫我跟店長請個假,拜托啦。】
聊天框對方的人叫王纖纖,是咖啡店的夥伴。
也是馬上要在崇大入學的應屆生,正好和她是一個專業的。
過了幾秒,對方回了消息。
【好吧,這麼突然?沒事吧?】
【你今天來不了真的太遺憾了!你可不知道咱店裡來了個絕世帥哥,看一眼能被迷暈那種!】
岑芙看著文字仿佛能想象到她激動的語氣,她回完消息癱坐回床上,有些出神。
風微微掀動窗簾的白色裙邊,揉著綠葉顏色的白光曬在屋裡床上鼓起的那一團被褥上。
著急出門買早飯,被子還沒有疊。
岑芙偏頭。
她的房間是家裡的小偏間。
沒人的時候是她一個人的臥室,有人的時候,就是姐姐的書房亦或者是媽媽的棋牌室,或者是爸爸打辦公電話的吸煙室。
屋子朝向不好,隻有一扇朝北的鐵柵欄小窗。
儘管如此,岑芙依舊很享受這股清晨時曖昧懶散的光照到自己臉上時的感覺。
她從小學會的一件事,就是知足。
因為像她這樣在哪兒都多餘的人,也隻能知足。
媽媽對她們姐妹兩人都很苛刻,但是對姐姐的苛刻是為了栽培她。
反觀她,岑芙感受不到媽媽苛刻下的愛和期待,好像苛刻,就隻是為了苛刻。
她出生時,胎盤血配型失敗,沒有幫到姐姐治病而讓家裡額外付出了更巨大的花銷。
包括為了生她這個“沒用”的二胎罰的款。
每次媽媽對她打罵的時候,一定要捎上這些話題。
岑芙想不通為什麼媽媽不喜歡自己,隻是因為自己的出生沒有派上用場嗎?
從小到大,她在這個家裡獲得過的愛屈指可數,再渴望的心也漸漸會冷。
哪怕一分鐘也好,她也想離開這個原生家庭。
於是背著所有人偷偷打工,岑芙有個小計劃。
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自己的黑框眼鏡。
眼鏡一戴上,岑芙那雙清澈流情的水眸和小翹鼻子視覺上瞬間被壓了下去。
她坐到桌子前,翻開書本開始學習。
……
翌日清晨。
父母都不在家,沒人管她去哪兒。
胸口起起伏伏,新鮮又有些冷冽的空氣在肺管裡闖蕩,從鼻腔直通肺裡,一片清涼。
岑芙站在樓門外,深呼吸過後再睜眼,眸子這才清亮了些。
岑芙騎車到她打工的咖啡店,準備上早班。
她穿著工作服走出員工間,纖纖已經在吧台那邊了。
早上店裡人非常少,主管在裡麵辦公室,岑芙大老遠就看見纖纖杵在吧台雙手托腮望著什麼。
纖纖家裡似乎蠻富裕的,有時候說話做事一副大小姐架勢,也不知道為什麼出來打工。
她人小鬼大,總是活潑開朗的,每天上班都喜歡編不同的發型,今兒的蠍子辮有點像小魔女蒙娜。
“發什麼呆呢?”岑芙湊在她耳邊,叫醒她。
纖纖回神:“啊?”
她臉上帶著異樣的紅,拉著岑芙順著看過去,聲音悄咪咪的:“看那邊,我昨天跟你說的絕世帥哥今天又來啦!”
岑芙下意識就順著她悄悄指的方向看過去,其實就離她們點單台很近。
那邊坐了一桌子人,有三個男生。
但是她一眼就知道纖纖說的是哪個。
極簡黑T,黑色工裝褲,馬丁靴。
黑這種顏色,與他的氣質十分配稱。
許硯談翹著二郎腿,雙臂大喇喇地搭在兩邊,仰著頭闔眼,突起的喉結向上,隨著呼吸小幅度地滾動。
寸頭,眉鼻立體,唇線下垂,擺著一張沒有絲毫情緒的臭臉。
慵懶,冷厲,無形間捏滅所有人試圖靠近他的膽量。
看清他臉的那瞬間,岑芙挽袖子的動作一滯。
眼角一寸寸怔鬆。
他往那兒一坐就是最讓人挪不開視線的存在。
尤其是女性的視線。
旁邊坐著的兩個男生一直在跟他搭話,但卻沒見許硯談睜過一次眼。
他用鼻音時不時發出幾次“嗯”,算是賞他們的回應。
拽得要死。
呼吸隨著被捏緊的心跳變得小心翼翼,岑芙下意識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瓣。
往上,摸到了涼硬的黑色眼鏡框邊。
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