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甜水巷最深處的一家破舊宅院中。
顧時明在後廚中熬藥,他甚少做這些活計,灶台風箱一拉,嗆的他直咳,煙霧繚繞間,他突然聽見妹妹在哭,便一路提著衣袍匆匆跑進廂房中,一進屋內,便瞧見自家妹妹在昏睡中疼的哭嚎。
顧時明刹那間紅了眼。
他家很清貧,但父母妹妹皆在,本是極好的,但後來出城走親戚時,馬匹失控,一家四口人都翻進了土坡底下,他父母當場喪命,妹妹壓斷了一條腿。
他翻遍了所有銀子,請來了一個大夫,但治腿要更多的銀錢,他出不起,隻能用最低等的草藥敷上,弄些藥材來煎煮,父母喪事還未曾操辦,而他的妹妹因為腿傷不治,又發起了高燒,在高燒中痛哭嘶鳴。
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夕陽之下,顧時明單薄的身影立在破屋草簷下,從未這樣絕望過。
他讀聖賢書又有何用?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半厘財累儘讀書人。
正在他麵如死灰之時,突然聽見木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他以為是隔壁家的嬸子過來給他送飯來了,溫潤的臉上勉強擠出來一絲微笑,一句“多謝嬸嬸照拂”已到了喉嚨,但一回頭,卻瞧見了一個姑娘自門外走進來。
那姑娘走進來,遠遠地向他行了個蓮花禮,纖細白嫩的手指抬起時如同仙子起舞,叫他目不轉睛。
那時他剛熬完藥,臉上黑一塊白一塊,身處暗處,形容狼狽,像是一頭被殺豬匠捆上了的豬,死期肉眼可見,毫無掙脫的可能,而木門外走進來的那張臉光華萬千,穿著一身牡丹粉軟煙羅圓領裙,仿佛是乘著祥雲的仙姬,陽光落到她身上時仿佛都有了實質,指尖都被染成鍍金虛無的模樣,遠遠地對著他一拜,道:“小女石氏三女石清蓮,敢問,公子可是鬆鶴公子顧時明?”
顧時明唇瓣緊抿,道:“在下是號鬆鶴,不敢稱公子,不過區區虛名,在下未曾見過姑娘。”
他用儘了力氣,但說出來的聲音卻那麼小,小到自己都聽不清,總感覺多說兩個字,便會暴露他的貧窮與氣虛,叫人看短。
那姑娘卻對他笑的更好看了。
顧時明第一次覺得自己詩詞不夠好,他作不出能配得上這位姑娘的詩。
“我以前讀過公子的詩,公子頗有才學,雖然清蓮與公子不曾見麵,但神交已久,將公子引為知己。”石清蓮款款向前走來,從腰間拿出一個香囊,放置與茅草屋簷下用來吃飯的矮桌上,道:“聽聞公子家中橫遭事故,清蓮頗為擔憂,知曉公子有難處,清蓮便想來幫扶公子一二。”
顧時明如在冷冬裡被人塞了一把暖烘烘的炭火,他早已被凍僵了,此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瞧見那姑娘又說:“清蓮孟浪放肆,望公子不要見怪。”
顧時明已不記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什麼了,男子的自尊讓他本能的想要拒絕,但是他貧瘠的家境卻又讓他無法拒絕,而那女子將他的所有窘迫都看在眼裡,卻隻是柔柔的和他笑道:“鬆鶴公子不必介意,公子學富五車,日後定有造化,待到那時,送清蓮兩句詩便好了。”
顧時明恍恍惚惚的將人送走了,那姑娘離開之後,他打開香囊一看,足足五十兩金子。
足夠他救回他的妹妹,再給他的父母辦一個體麵的葬禮。
他抱著那香囊站立了半晌,順著粗糙的泥牆滑坐而下,泣不成聲。
——
石清蓮在甜水巷顧家施完恩後,心情頗好的走出了巷子。
隻有她知道,裡麵的那個人,在明年三月的科考中會成為新的狀元郎,然後因為才氣過人而被江逾白親自培養,江逾白成為帝後之後,便提拔了他為當朝宰相。
年僅二十,比江逾白當宰相時還年輕三歲呢。
她沒有什麼聰明的腦子,但是多結交幾個厲害的人總是沒錯。
她從巷子出來之後,坐了腳夫的拉車又回了茶樓後門,溜回後門包廂中時,曲子剛結束。
墨言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位上冒充她,外麵的人能瞧見一個女子的影子,便會以為這裡一直有人坐著——這是石清蓮用來蒙蔽江家家丁的。
“夫人,未曾被發現。”墨言見她回了,小心的起身和她換了位置。
二人又坐了片刻後,石清蓮帶著墨言出了茶樓。
她們出了茶樓時,已是酉時末了,兩人便坐著江家馬車回了江家。
她們前腳到了江家,還沒進清心院呢,便瞧見清心院門口站了一個摘月閣的嬤嬤,瞧見石清蓮回來了,嬤嬤諂媚賠笑道:“夫人,我們家小姐已知錯了,勞煩您行一趟祠堂,叫我們三小姐給您賠個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