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踏著夜色來的,夜色下的皇城成了一座巍峨的墳塋,白日裡的歌舞升平朱牆琳琅都被埋在了夜色中,夜風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他入太極殿的時候,順德帝正在太極殿之中看奏折。
順德帝時年不過弱冠年華,少年天子,在江山社稷上自有一番見解,但奈何太年輕,在滿朝文武一幫老狐狸的眼皮子底下還不夠看。
朝堂就是這樣的,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天子強盛則眾臣順服,天子弱勢則眾臣欺壓,就如同一根相互角力的繩索,互相拉扯。
順德帝心裡窩著火,便總是召見沈蘊玉,有什麼事,都要問過沈蘊玉。
因為沈蘊玉是他的孤臣。
北典府司是站在所有朝臣對立麵上的,獨屬於帝王的刀,沈蘊玉的性命都依托於他的一念間,失去了他的偏寵,沈蘊玉必死無疑,故而,沈蘊玉是他最忠誠的惡犬,他有很多話都隻跟沈蘊玉說。
“朕的皇姐,當真是在江南待的心野了。”順德帝立於案牘之後,身穿一身黃色明袍,自嘲著搖頭道:“這麼大一筆錢,真是讓朕刮目相看。”
順德帝生的斯文儒雅,乍一看沒有棱角,但仔細一看,狹長的眼尾裡滿是沉甸甸的心計。
“沈愛卿啊,你說說,這江逾白處處給朕那好姐姐托底,當真是因為過去的情愫作祟,還是因為江逾白存了些旁的心思呢?”
權臣勢大一手遮天,蓋了皇權也不是稀罕事。
順德帝正一筆寫好一個字,抬筆收勢,便聽沈蘊玉道:“臣不知,若聖上想知道,臣去查。”
沈蘊玉入了殿、行了抱拳禮後,便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不出聲,順德帝說什麼他便聽什麼,像是個啞巴一般,等順德帝問到他頭上來他才開口。
順德帝就喜歡沈蘊玉這樣的,咬人的狗不叫,安靜地立在他身側,但隻需要他一個指令,沈蘊玉就能把彆人的腦袋砍下來掛上。
“罷了,康安好歹是朕的姐姐,嫁出去後便好了,江逾白,文官之首,朕還動不得他。”順德帝扔給沈蘊玉一個奏折:“諾,查點能查的吧,最近刑部那頭剛送上來的案子,你瞧瞧看。”
沈蘊玉接過那張奏折,上麵寫著四個大字。
私鹽私鐵。
大奉重刑律,販賣私鹽私鐵都是死罪,隻是平日裡這種事都是由刑部的人來查的,沈蘊玉多還是負責查皇室的事,能讓順德帝把這個案子挪到沈蘊玉這裡,怕是這案子裡還有其他的蹊蹺,不方便給刑部。
“刑部那邊的人辦事,朕信不過,還是你去瞧一瞧。”順德帝道:“朕賜你金牌,在外遇事先斬後奏。”
沈蘊玉低聲應下,隨即出了皇宮。
夜色下的皇宮外一片熱鬨,內京解了宵禁後,京城便變成了一座不夜皇城,一到了夏夜,護城河上便駛過一條條遊船畫舫,上麵坐著京中花樓裡的頭牌彈唱,沈蘊玉自一片繁華中穿行而過,踩上矮牆,繼而跳上房簷,立在房簷磚瓦,迎著彎月,俯瞰縱躍於街巷間,足尖落瓦時悄無聲息,如暗夜穿行的影子。
他一貫都是踩著瓦片回沈府的,但今日,他卻去了江府。
江府沒掛燈,那位夫人並不想見他,但他已被熊熊野火燒了一日有餘,這位夫人不想見他,他卻得來見見這位夫人。
就當做是他昨日連夜把石家二爺撈出來的報酬吧。
離清心院越近,沈蘊玉腦海裡昨日的事情就越清晰,那位夫人在錦被中扭動,淚眼朦朧的啜泣,躲在被子裡不敢看他。
一切畫麵都漸漸清晰,沈蘊玉跳到清心院上方一棵樹上,遠遠看見半開的窗戶時,隻覺得心肺都跟著燒起來了。
但他並沒有從那小窗之間翻進去。
因為他看見了江逾白的身影,從清心院外,光明正大、步履平緩的走了進來。
院中每一個瞧見江逾白的人都在給他行禮。
他推開了門。
沈蘊玉立於暗處,他透過半開的窗,瞧見了房內偌大的琉璃鏡。
琉璃鏡裡倒映著兩個人的影子。
他們在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