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滾得瞧不出顏色,頭發油得打兩回皂角才起沫子,芸苓那會兒還以為是村裡來了小叫花子。
這句被保哥兒聽到心裡了,回回看見芸苓就要噘嘴。
朝華笑出聲來。
芸苓直跌腳:“這都多少回了,保哥兒記性也太好了!”她那也是沒法子啊!姑娘一見他就要抱他,誰知道那會兒他頭上身上有沒有跳蚤,萬一跳到姑娘的身上怎麼辦?
就說了那一句,記了小半年!
芸苓把千層糕端給保哥兒:“這虎頭帽子虎頭鞋都我給你做的呢!”
保哥兒摸摸帽子,兩手伸出去,一手捏著一塊糕,自己吃一塊,轉身四處找了一圈,把另一塊塞到剛才牽他手的大孩子手裡。
那個大孩子先是看九嬸,見九嬸點頭,他也沒吃,望著糕吞了吞口水,用洗得褪色的乾淨布帕子把糕點包了起來。
朝華問:“那是?”
“是阿大。”九嬸歎口氣,“今年十歲了,這孩子讀書上頭極聰明的。”
也是因為年紀太大了,才沒列進過繼的單子裡。
“有了後娘,前房兒女日子就難過,他底下還有個妹妹是他娘親生的,後娘過門又生了兩個小子,原說要送他去鎮上當學徒的,他求過來才留他先乾乾雜活。”
朝華眉心蹙起。
容家雖是大族,也各有高低貧富。
但餘杭自古富庶,壽昌縣又出珠出米出絲,又接連幾個豐年,再貧也不至於沒有營生。
何況年年容家都會給族中一大筆的銀子用於撫貧濟孤和子弟讀書,這孩子既然讀書聰明怎麼要送去當學徒?
九嬸長歎一聲:“他後娘說了,就算他將來考了舉,那也是給親娘請誥命,不如到外頭做活,幫補家用。”
這更是胡言,出去學徒隻是家裡少一份嚼口,不說幾年能出師,就算學出了師,頭三年賺的錢也得奉給師傅。
鄉間十歲大的孩子已經很能頂事,這會兒送出去當學徒,不過是為著磋磨他。
那男孩坐在小凳子上,看著保哥兒吃糕,一隻手扶著保哥兒另一隻手在膝蓋上劃拉什麼,目光直直望著壁板上掛的幾幅字。
九叔是秀才,家中廳堂的壁板自然要掛書掛畫,阿大在學寫上麵的字。
朝華嘴角微翹,衝保哥兒招招手:“過來。”
保哥兒一隻手還拿著千層糕,小跑到朝華麵前,朝華對九嬸道:“我想領他屋後去走一走。”
九嬸曉得這是朝華要跟保哥兒親近,蠶月裡村中靜得很,倒少了許多眼睛,孩子養在屋裡捂了這麼久是該到外頭去走走。
朝華又看了眼甘棠,便牽著保哥兒的手領他到後門邊。
屋後老梨樹正當花時,一灣溪澗順山而下,溪畔山坡桃紅,梨白,菜花黃
保哥兒邁過門坎,走到大梨花樹下,揪了土坡邊一束油菜花,高高舉起來遞給朝華。
“是送給我的?”朝華問他。
他點點頭,害羞笑了。
朝華伸手接過那把黃花,眼看他沾了滿手的花粉花汁,領他到溪邊。溪石上厚厚鋪了一層白梨花瓣,也不伸手拂去,乾脆坐下。
取出帕子浸了一帕子的水,替他擦手擦臉。
小魚,溪水,綠草,白花。
素帕隨著溪水飄動,朝華一麵給他洗手洗臉一麵輕聲唱了兩句漁船歌,這是母親小時候哄她睡覺唱給她聽的。
殷家老宅就在太湖,人人都能唱上幾句漁歌,母親用漁歌的調子嵌入楚辭唱給她聽。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沈聿獨自一人來到壽昌縣,他換下書生衣巾,身著青布衣頭戴竹鬥笠,形貌像是個做活的匠人。
說找常老管事,有容姓人給他指路。告訴他常老管事住在山後,順著溪水就能找到。
沈聿還未找到常家門前,就聽見溪邊有村女唱漁船歌。
梨樹下有道淡綠影子,一縷清聲婉轉而出,並不如何柔媚,隻是聽著在耳中很是清正。
沈聿站在山坡樹後,隔著綠葉白花,看見少女的背影,和她浸在溪水中雪白柔軟的手掌。
他趕了大半天路,熱得出了一身汗,這會聽見水聲歌聲,隻覺沁人心神。
回過神來轉身要走。
聽見白牆門中另一道婦人聲音:“三姑娘,溪石上太涼可不能坐,我去拿個繡墊來。”
沈聿刹時頓步,轉身望去時,果見溪邊那少女抬起頭來。
雖隻能看見半張臉,可不是容朝華又是誰?她來此地必帶著許多仆從,今天他想辦的事辦不成了。
沈聿本待要走,就見那個男孩手裡掐著黃花,伸著手想插到容朝華鬢邊。
容朝華彎身任由保哥兒把黃花放到她發上,隨手也掐了一朵油菜花,插在保哥兒的虎頭帽上。
又摟著保哥兒在溪水裡照了照影,看見溪水中的影子,忍不住輕笑出聲來。
沈聿腳步凝住,溪光水色映在她的臉上,灼灼生光。
上回見她,她對楚六語出如冰。此時見她,她與稚子玩笑。
容朝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