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製地從她記憶裡瘋湧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裡捏著一卷書,輕輕念著:“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著謝母要的經文。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
小巷子裡,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帶著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跑著跑著最後沒有了路,謝不臣抱著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裡,用紮人的乾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裡,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
成親的那一日,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著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
閃爍的畫麵,最後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裡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是她許之以真心,要將終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而對!
劍上,染著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一瞬間侵襲了見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有了他們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裡熱熱的,仿佛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反而想笑。
大笑。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儘負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見愁難以抑製地抖動著肩膀,笑著。
嘲諷,帶著一種難言的蒼涼。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裡淌,坐在潮濕的棺材裡,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後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一切都蓬勃生長。
隻有她的一顆心,如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隻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笑過了,心裡也就空空的了。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謝不臣為何殺她?
她明明已經死了,被封進了棺材,卻還能死而複生,身上再無半點傷痕……
尋仙問道。
這世上,真有的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扶道山人。
臟兮兮的胡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他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著,仿佛在看四周有什麼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隻雞腿來就朝嘴裡塞。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山人。”
見愁忽然喊了一聲。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誌地啃著雞腿,陡然聽見這一聲清越的“山人”,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裡沒啃完的雞腿給扔飛出去。
“好端端的,忽然叫起山人來……”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
見愁的聲音,也帶著一縷輕愁,被風一吹,也就散了。
世上有神仙嗎?
本是異常普通的一句,扶道山人聽了卻是大驚,雞腿終於掉在了地上。
他伸出油膩膩的手指,指著見愁:“你你你你是怎麼知道我不是人,啊不,不是凡人的?!”
“……”
為什麼忽然有種荒誕的感覺?
可見愁笑不出來。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她又問。
扶道山人盯了她半天,才明白過來,她不是懷疑自己身份,隻是詢問。
倒是他自己大驚小怪了,真是丟臉。
扶道山人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有倒是有,不過聽說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
一麵說著,他一麵彎下腰,趕緊把掉下去的雞腿撿起來,使勁兒擦了擦,竟然半點也不嫌棄,塞進嘴裡繼續吃。
他含混不清道:“怎麼,難道你也想求仙問道,想要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著樹心剖成的棺材邊緣,硬硬的小刺紮著她的手心,她卻半點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裡站了起來。
纖細甚至纖弱的身子,脊背挺得筆直。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遊弋在那一片廣闊之中,隻道:“我不想求仙問道,也不要長生不死,我隻想問一句——為什麼,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