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扶道山人被見愁這一句嚇到了。
從十九洲仙門到人間孤島,他見過了各種各樣想要求仙問道之人。
有的人,垂涎於仙人抬手毀天滅地的威能,渴盼強大的力量;有的人,青春老去、行將就木,卻舍不得凡俗種種欲念,希冀長生不老;也有的人,有思於天道循環,卻不能解天道為何如此,在日複一日的思索間,為求一個“至理”而踏上仙途……
種種的種種,太多太多。
但如眼前這死而複生之女子這般莫名的,還是頭一回聽。
他那染著幾分花白的眉皺了皺,想要舔一口那已經沒了肉的骨頭,又忍住了,隻問道:“為什麼,憑什麼?”
“為什麼要殺我,又憑什麼敢殺我!”
見愁已經起身,小心地拎起了布裙的裙擺,踏上那有些濕潤的泥地。
是從棺內出來了。
站在扶道山人的麵前,她神色間還唯有黯然,可抬眸的瞬間,眼底原本的淚意已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山人明鑒,殺見愁者,乃與見愁定下白首之約的夫君。”
“你、你夫君?”
雞骨頭忽然卡了喉嚨,扶道山人險些沒把自己給噎死,咳嗽了好幾聲才緩過來,先前那輕鬆不靠譜的模樣忽然就收斂了幾分,神情間有了幾分凝重。
“你問山人世間可有神仙,莫非你夫君尋仙問道去了?”
“正是。”見愁突地笑了一聲,垂下眼眸來,“山人不敢信嗎?”
“不……”
扶道山人搖了搖頭。
他上下打量著見愁,微微眯著眼:“倒沒什麼不敢信的。我十九洲尋仙問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天下修士為天地間的至理,貼合天道,從來要滅絕塵心,斬斷俗緣。因而有一說,名曰:斬塵緣。”
斬塵緣?
見愁看著他,素性聰慧如她,突然全都明白了:“我,便是他的塵緣……”
扶道山人歎了口氣:“人無牽掛,拋開欲念,一心求道,方能成就無上大道。所以世間修士,多會待斬儘塵緣之後,再一心修行。一般修士壽數極長,遠超凡人,待得人間六親皆達往生,塵緣便自然斷了。隻是有些極端之人,心急難耐,難以等待數十年的漫長歲月,因而會做出一些非常之事。你說你夫君去求仙問道,而後殺你,約莫便是此類。”
為求道,而殺妻?
何等冷血?
見愁聽得幾乎發笑:“這般冷血狠毒之輩,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成佛不成?”
“不,天地不仁,萬類平等。”扶道山人手裡竹竿往地上輕輕一點,兩手都按在竹竿上麵,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天地本是無情,無情才能平等。便像是我如今看你,不過是個不相乾的野丫頭。今日救你,乃是緣分,是天機。可若我今日隻從這邊走過去,你我之間便無交集。天地於修士,如過路之你我。”
天地不仁,萬類平等!
天地於修士,如過路之你我。
見愁聽懂了,可這一瞬間也陡覺荒謬,竟不由一聲笑出來:“設若真如您所言,那便是這天地無有善惡,他殺我於天道無礙;我死天也不憐!難道往昔共患難的種種情義,在這‘天道’與‘仙途’二者麵前,竟不值一提!我便是活該死人劍下,為人所負?”
她先前給人的感覺,是柔軟,甚而是孱弱。
可在這幾聲質問出來時,竟在柔軟之中透出一種淩厲來。
扶道山人凝視著她,倒有些刮目相看,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另一回事:“踏入仙途者,便是進入了‘修界’。凡修界種種,皆以實力而論。若你強行要問此理,山人也隻能答你一個‘是’字,餘者全看你怎麼想了。”
衣袍上,血汙猶在。
見愁慢慢地閉上了眼。
扶道山人見她這般,終究是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又覺自己方才的話對一介凡人而言,似乎有些太過,不由有些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麼,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準備乾什麼去?”
準備乾什麼?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月的農家小院。
她低下頭,淡淡一笑,道:“我要回家看看。”
家。
那還算是家嗎?
見愁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會遇到什麼。
她朝著斷崖上麵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將斷崖斷麵上的黑色岩石染汙了一片。有幾棵老樹紮根在岩縫裡,枝乾遒勁。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像是可以經行。
扶道山人解釋道:“我是從上麵來發現你的,一路過來還有血跡和草痕,估計葬你的人也是從那邊過來的。”
葬她的人?
見愁一聽,忽然想起什麼來,轉頭看向那土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