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種族主義殖民的那套說法,這個世界一定要有一個“文明中心”的話,佛羅倫薩大概是14世紀的“文明中心”。
從中央車站出發,乘笨重(且充滿異國情調)的紅色雙層巴士,幾分鐘後就可以看見鼎鼎有名的Duomo——聖母百花大教堂氣派的紅色穹頂。大部分觀光客會選擇在這裡下車,排長長的隊伍買門票,然後痛苦地爬完建築內部仿佛沒有儘頭的樓梯。這個逼仄又陰暗的空間裡唯一的娛樂活動是偷聽身後氣喘籲籲的大學生小聲詢問“誇西莫多住在這裡嗎”,他的女友會暴躁地回答“誇西莫多永遠不會來意大利,你這個蠢貨”。
堅持到最後的人會得到豐厚的獎賞:完美的俯瞰城市的平台。自從達·芬奇離開佛羅倫薩後,仿佛是為了留住一部分黃金歲月,這地方基本上沒什麼大的改動。放眼望去,擁有磚紅色屋頂的古老建築像排好的樂高積木一樣延伸出去,遠處蟄伏著的黛青色山巒包裹著文藝複興的小小故土,努力把工業化的腳步隔絕在外。見慣了鋼鐵森林的城市動物看見這樣的景色可能會一陣恍惚。這裡太古老了,簡直像是聖誕節折價賣的微縮風景水晶球,而不是一個活著的城市。
從旅客的頭頂向上大概十幾米的距離,就是刺客們曾經踏足的地方:大教堂的球形穹頂。站在高處聞不到鳶尾花淡淡的甜味,但風很柔和,空氣更好,也沒有疲憊的管理員過來提醒你“為後麵的旅客留點空間”。康納喜歡這種無人打擾的地方。他斜靠著屋頂,為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開始嚴肅地練習使用智能手機。
一部真正的人性化產品不僅能做到老年人友好,更能讓一名上周還在用鴿子通訊的刺客快速上手。在從紐約到羅馬的飛機上,康納已經學會了注冊郵箱下載軟件,在短時間內通過各種短視頻app見證了網絡世界的光怪陸離。
賽拉說得不錯。康納陷入了思考,對信息保持即時的敏感的確很重要。如果沒有這個上滑切換頻道的軟件,他永遠不會看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麵。就在他身處佛倫倫薩的這一刻,塵囂遠離自己,而遠在大洋彼岸,不間斷地發生著各種故事。它們毫不相乾,卻一起出現在一部小小的手機裡。比如警察逮捕罪犯、冰山融化、相愛的人彼此送花、憤怒的人群圍攻紐約聖殿騎士總部。
“……”
康納劃了回去,眯著眼睛又看了一遍。晃動的鏡頭裡,阿布斯泰格張揚的大樓一閃而過,隨後是群情激憤的示威者。康納離開紐約時還是風平浪靜,幾天之後之後抗議標語已經擠滿了阿布斯泰格門口那個充滿了後現代設計感的噴泉花園。他瀏覽了一遍相關新聞,看完了人體實驗、陰謀論以及各種法條科普。康納的眉頭越來越皺。
嗯……怎麼說呢……身為痛恨聖殿騎士的刺客,康納的情緒應該沒必要那麼複雜。但事實是,當他看見新聞標題的那一刻,腦中閃過的第一句話是“我就知道!”當他在另一段視頻裡看見賽拉·肯威低著頭出現時,腦內的聲音變得更大了:“她究竟在搞什麼鬼!”
賽拉眼眶發紅(因為沒帶墨鏡被強光刺激了),形容狼狽(她一直都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沒見過她睡覺),局促地走過一排閃光燈。在康納的印象裡,賽拉是個高挑健康的青年,看上去有點瘦,實際上能一巴掌打翻所有人。然而在刻意設計的俯視鏡頭下,她變成了神經緊張的小孩,內心脆弱但強裝鎮定。她焦慮地瞄一眼人群,然後在保安的簇擁中被推擠上SUV。汽車駛遠,背景傳來人們的怒吼。鏡頭左移,一位中年女性哭泣著上前,她長而亂的頭發糾纏在一起,穿著一件褪色的夾克衫:“我的女兒失蹤半年了!”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破破爛爛的相片,“我的諾拉,一定被他們抓走了!這些該死的鬣狗!他們會吃窮人的肉!”
就在這時,教堂的鐘聲響起。康納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看手機看了一個多小時。重新回到佛羅倫薩,他搖搖頭,把自己拉回現實。
有時候信息量太大也不是什麼好事。他把有些發熱的手機塞回懷裡,轉過頭,看見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人,舉著□□,在大教堂的頂端與自己對視。男人的說話聲與渾厚的鐘聲融合在一起,和手機裡的視頻相比顯得很不真實:
“老兄,這地方禁止參觀。”
“……管她呢。”康納小聲地自言自語,蓄勢待發地彎下腰,準備對付這個陌生的敵人。他有要緊的正事要辦。至於肯威,她很怪,很瘋,但不論如何,她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事情發展到現在,似乎有點脫離賽拉的掌控。或者說,不出所料的失控了。
當然,她麵上不顯,在車裡重新戴上墨鏡,又變回了深不可測的肯威小姐。斯塔克工業老板的貼身秘書佩波·波茨擔憂地看著身邊的女孩。在她以及許多人眼裡,這個倒黴的姑娘大概快要精神崩潰了。誰能想到,本來是為了劃水掙履曆,最後卻背上了一大口黑鍋。明眼人都知道,這一連串綁架人口、非法實驗的戲碼大概率是阿布斯泰格高層和那位實驗室前主管搞出來的。可惜輿論機器並不是剛正不阿的法官,老套的資本家故事遠沒有“邪惡女高管殘害人命”那麼吸引人。
想到那些腦洞開到外太空的新聞報道,佩波有些生氣。她想對賽拉說些安慰的話,但對方先開口了:
“波茨小姐,好久沒見你老板了,他身體怎麼樣?”
這是個比較委婉的提問。根據上次見麵的情況,托尼·斯塔克這會兒大概早死了,死於在身體裡亂裝放射性物質,死相大概還很不好看。
佩波注意到賽拉的精神狀況似乎沒有看上去那麼糟糕。她悄悄鬆了一口氣,用她一貫的柔軟活潑的聲音回答道:“他很好——我是說,還是老樣子。他這幾天有事要忙,所以由我來接你……請叫我佩波。”
賽拉溫和地笑了:“佩波,謝謝你。斯塔克能有你真幸運。”她好奇地看向佩波:“所以,他最後解決了那個‘心臟問題’?”
“是的。我們經曆了一些事,但好在完美解決了。”佩波翻了一個優雅的白眼,“現在他又可以放肆地酗酒了。”
“……哇,他真的很幸運。”幸運得賽拉有點嫉妒了。這些超級英雄死裡逃生的次數也太多了吧?這是這一行的必要條件嗎?
佩波再次看了一眼賽拉,她藏在黑色鏡片後麵的眼睛出神地凝視著前方。賽拉·肯威偶爾會忘記自己開朗天真的外殼,稍微露出一點更加複雜的性格,這讓她更加難以捉摸。佩波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把手搭在賽拉的肩膀上:“彆擔心,好嗎?新聞裡的那些事——我們一定能找到解決辦法。”
賽拉的確不怎麼擔心。但她還是感激地回握佩波的手:“一段短暫的出海經曆告訴了我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翻船的次數越多,船長的心理素質就越強大。反正船總會靠岸的,我已經習慣了,佩波。”
SUV靜悄悄地駛進了斯塔克工業旗下的一家康複醫院。這裡的某間高級病房內,露西·斯提爾曼於一個小時前掙脫了深度昏迷。在恢複意識的過程中,她首先感受到僵硬的疼痛,大概是後脖頸被人狠敲了一下的那種疼。她緩慢地深呼吸,但疼痛未能得到緩解,反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