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小孩子需要的不是五花八門的玩具,而是足夠寬敞的空間,以滿足幼年時期就從基因中顯現的領地意識。
斯圖亞特莊園的花房就是個合適的地方:占地麵積大、采光充足,堅固的玻璃房頂高大明亮,在小孩子眼裡幾乎和天空一樣遙不可及。兩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各具一方,像兩株小小的百合花,默默曬著分配給自己的陽光。一個百無聊賴地在地上畫畫,還有一個坐在秋千上讀書,厚厚的書頁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膝蓋上。
黑頭發的奧利維亞在石磚上臨摹完所有她喜歡的植物,終於感到厭煩了。她直起身,把手上的顏料抹在裙擺的褶皺裡,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她把整張臉擠在玻璃上,看到遠處若隱若現的人影,像是在灌木裡穿梭的蝴蝶,一閃就不見了。
奧利維亞迅速跑向另一邊,扶住看書的女孩微微晃動的秋千:“賽拉!他們回來了!”
賽拉懨懨地翻過一頁:“誰?”
“莉亞!和她的朋友們。”奧利維亞羨慕地撅著嘴,“他們一定又會把你帶過去——我也好想去!”
“那不是朋友,是同事和仆人。”賽拉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朵破敗的月季夾在書頁裡,把書合上,仿佛關上兩扇沉重的石門。
精力旺盛的奧利維亞分出了一部分好奇心:“你在看什麼?”
“但丁參觀地獄。*”
“好像挺有意思……裡麵有很多魔鬼嗎?”
賽拉搖頭:“隻有人類。”
奧利維亞立刻喪失了好奇心。她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賽拉突然從秋千上跳下來,把書塞進奧利維亞懷裡。地獄的重量把她砸向身後一大叢粉紅色的狐步舞鬱金香中,奧利維亞發出細小的痛呼,但突然出現的成年人的聲音讓她立刻摒住了呼吸。
“夫人在找您。”是那個老女仆,總是高抬著下巴,時刻準備揪彆人的錯處,好讓主人下達懲罰。奧利維亞躲在花叢裡,看著她黑色的樂福鞋殘忍地踩在自己剛剛的畫作上——謝天謝地,她永遠不會低頭檢查花房的石磚乾不乾淨。
賽拉走上前,努力把奧利維亞擋嚴實點,用冷淡的口氣回答:“謝謝,請帶路。”她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勇氣,可以在大人麵前保持幾乎與他們平等的尊嚴。
等到兩人走遠,奧利維亞艱難地抱著書離開花房。離她的午睡時間結束還有不到半個小時,自己得在這之前處理掉臟兮兮的睡裙,然後偽裝成熟睡的樣子。
賽拉沒有午睡時間(奧利維亞對此欽羨不已)。她跟在女仆身後,走過長長的、綠蔭掩映的連廊,穿過用來掛肖像的陰暗房間,來到鋪著深紅色地毯的會客廳。看不清麵容的人們坐成一圈,氣氛嚴肅。賽拉像幽靈一樣來到位置居中的莉亞身邊,靜悄悄地屈膝行禮。莉亞伸出一隻手,莊嚴地整理賽拉緞子似的金發,然後攬著她的肩膀讓她貼近自己。賽拉瞥向一邊的茶幾,上麵有幾張模糊的照片。蒼白的、詭異的人形正在培養皿裡哀嚎,它們痛苦的模樣被永久地留在膠片裡。奧利維亞一定會非常感興趣。賽拉心想,她會瞪大眼睛,驚恐又迷戀地觀察這些不屬於人間的生物,然後半夜睡不著覺,瑟瑟發抖地鑽到自己的被子裡。
種種怪異的叫苦聲向我射來,猶如鐵質利劍,激起我的哀憐。*
一隻不知道來自誰的手伸過來,呈上裝著黑色液體的試管。莉亞用手帕托著接下,遞到賽拉眼前,賽拉輕輕搖頭。她閉上眼,不著痕跡地躲到莉亞的側後方,好掩藏自己嫌惡的情緒。
我情不自禁地用雙手蓋住我的耳眼。*
氣氛更加嚴肅了。大人物們麵麵相覷。他們側過臉,對著彼此竊竊私語,複雜的目光聚焦於低著頭的賽拉。斯圖亞特伯爵發話了:“如諸位所見,它們在退化。”
“……這太荒謬了。”一位坐在角落的先生接茬,“我們隻需要聽一個……(他用含糊的語調略過了針對賽拉的形容詞)小孩的指揮?”
“你在聽從我的指揮,格林先生。”莉亞巧妙利用了自帶混響的圓形大廳,讓自己的嗬斥聲聽上去格外有氣勢,“我們已經在那群暴亂者身上浪費了太多,現在終於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他們正在自取滅亡。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浪費最多的不就是這個東西嗎?”格林先生抬手指著賽拉,“閣下,每當你允許它站在你身邊,我都能預見可怕的危險。你太……”他再次含糊地略過形容詞,聲音被厚重的地毯吸收了。
斯圖亞特終於轉動高傲的頭顱,沉靜地詢問格林:“你在質疑我們的決策?”話音剛落,靠近斯圖亞特的另外幾人也投去視線,格林慢慢縮回了黑暗中。賽拉扶著斯圖亞特的椅背,饒有興致地觀賞秘密結社內部的派係鬥爭。
“團長不希望我們在褻瀆上帝的小醜身上耗費太多時間。”斯圖亞特站起來,掃視所有人,下達最後的命令:“如果有異議,請立刻提出。但如果隻是不知所雲的牢騷……我希望你們慎言。”
沒人再說話,於是斯圖亞特點頭:“感謝諸位的到場,會議結束了——願洞察之父指引我們。”
這一年賽拉七歲。再過幾個月,傳說中的海爾森·肯威會闖進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他的某些行動會徹底改變賽拉的人生軌跡(或許還有性格發展方向),但在這之前,賽拉隻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孩,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椅背後麵,用藍色的眼睛觀察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