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凱旋門出發,沿著香榭麗舍大街一路向東,依次可以看見盧浮宮、市政廳、巴黎聖母院,最後是曾經監獄的廢墟——巴士底廣場。穿紅衣服的埃斯梅拉達在被製造出來的那一刻便在廣場上跳舞,謝幕時又在廣場上被處死。和曆代以來的死刑犯一樣,她的血滲進地磚的縫隙中,浸潤黑色的土壤,直到她本人變成這座城市的一部分,以待後來人的鮮血重新覆蓋她的氣息。
在陰雲籠罩的深夜,在禁錮罪人靈魂的巴士底廣場,燈塔一般的銅柱巍然矗立。銅柱頂上是展翅欲飛的金色天使雕像,而在銅柱腳下,一個男人被長矛紮穿胸膛釘在底座上,粘稠的血朝四周蔓延開,仿佛飛舞的裙擺。
舞台已經交代完畢,命運的一個小節在這裡正式上演。
賽拉彎下腰,金色的長發順著肩膀滑下來,隨後拂過受害者蒼白的臉。
“你瞧,丹特利安,我馬上就要殺死你了。”賽拉的聲音比晚風更加輕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想抓緊時間懺悔一下嗎?”
丹特利安咧開嘴,連牙齒都被血浸透了:“你永遠無法殺死惡魔。”
“好吧,惡魔。”賽拉笑著回答,“正因如此,才會讓殺你這件事變得很有挑戰性。”她握住長矛,踩著丹特利安的胸膛,慢慢把武器拔出來,“我很少做什麼懲惡揚善的好事——這次實在是因為你太過分了。”
失去支撐後,丹特利安的身體向下滑倒。他胸膛正中央的傷口不再流血,而是像燒紅的碳一樣發出黯淡的紅光,讓他的身體看上去像是快要熄滅的火爐。他黑色的禮服上開始出現零星的火苗,碎了一半的眼鏡從臉上滑下去。他擁有一副美麗的、飽含憂鬱氣質的皮囊,這讓身受重傷的他看上去活像米開朗基羅某座著名的雕像。
“哇……真的有用。”賽拉看著從教會偷來的長矛燒毀惡魔的身體,感覺自己的世界觀被刷新了。
“好吧,丹特利安,你是從哪個神話體係出來的?”
惡魔側躺在地上,虛弱地捂住胸口。他黃色的眼睛黯淡無神,顯然已經進入了油儘燈枯的狀態中。但他麵容平靜,甚至帶著波瀾不驚的微笑。他的聲音嘶啞:“賽拉……我為你感到抱歉,你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我們明明可以達成有益的合作……現在,你卻需要獨自承擔我的怒火。”
“真讓人害怕啊……”賽拉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你也是這麼威脅你殺死的那些人的?”
丹特利安閉上眼睛:“你殺的人和我相比也差不了多少,有什麼資格審判我?”
賽拉再一次把長矛紮進他的心口,看著對方像被掏空內臟的昆蟲一樣垂死掙紮:“想不到你的道德感竟然比我還強。”
“我根本不在乎你殺了多少人,丹特利安——這和審判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與你為敵,隻是因為你於我而言是個威脅……你搶走了我的成果,讓我功虧一簣。”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我高你一籌,可憐的孩子。”丹特利安握住長矛,他的手掌立刻發出皮肉被烤焦的嘶嘶聲,“我做的事都是出於我的天性,你不能因為我天生如此就憎恨我——因為你也天生如此,你卻不會厭惡你自己。”
“真可惜,賽拉,真可惜啊……如果我們能相處愉快的話,我還可以跟你講講我以前是怎麼拯救世界的,或許你對我的印象能改觀一點……”丹特利安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勾起賽拉的頭發。他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口中吐出生澀的拉丁語:“我看著你,就像看著鏡子。當你凝視鏡中,所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種可能性。”
話音剛落,火光熊熊而起,燒斷了賽拉的那縷頭發。身披火焰的惡魔滿懷眷戀,空虛的眼睛仿佛在凝視著死去的愛人。他的嘴唇一張一合,開始為人間留下最後的話語:“我詛咒你,賽拉·肯威。你將永遠無法掌握屬於自己的方向盤,你將永遠被控製、被利用、被權衡——命運指引你去往錯誤的方向,直到你短暫生命的儘頭……”
“——直到你像殺死我一樣殺死自己。”
火焰點燃了地上的血。賽拉緩緩後退,看著起伏的火像瀕死的舞女一般飄浮不定,無聲吞噬了丹特利安遺留下來的血肉。丹特利安死了,他關於惡魔無法被殺死的論斷全是虛張聲勢的謊言,若非如此。他最後一刻的表情絕不會帶著如此張揚的報複的快意。
隻有他徹底死去,才有能力下達永遠無法解除的詛咒。
當時是十二月,那個冬天異常溫暖,以至於之後的整個聖誕節期間都沒有下雪。火焰將巴士底廣場打掃得乾乾淨淨,仿佛把之前留在這裡的靈魂連帶曆史也儘數帶走了。太陽升起時,那個貨真價實的惡魔已經消失無蹤,因而晨光隻能孤零零地照亮銅柱上冰冷的金色天使。
賽拉撿起地上的長矛,把它拆成三段收起,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廣場。很難說清楚她那時是怎樣的心情。總之,主角離場,命運也隨之前往下一個節點。在數年之後,這個殺死惡魔的夜晚將會成為失憶的賽拉第一段完整恢複的記憶。以巴士底廣場為起點,回首香榭麗舍大街,依次是巴黎聖母院、市政廳、盧浮宮以及凱旋門。時間奔騰不止,就像海浪抹去留在沙灘上的足跡。
已經走過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
風暴之下,火光衝天。激烈的雨幕鋪天蓋地罩在臉上,卻撲不滅爆炸引起的火焰。愛德華·肯威嚷得嗓子發燙。水手們七手八腳地把被海浪衝過來的人拽到甲板上。肯威把眾人推開,看到的卻是一張讓人厭煩的臉。
“羅傑斯總督。”肯威嫌棄地踹了對方一腳,“我們還真是有緣啊……你的船被雷劈了?”
羅傑斯趴在甲板上不住地吐水。這絕對是最倒黴的情況——跳船之後沒有死在風暴裡,而是被陰魂不散的海盜救了下來。但此刻他來不及關注這些。他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倒在欄杆上,看著自己的恢弘的船隻在暴雨中漸漸遠去。火焰吞噬船身,攀上桅杆,在沉悶的爆炸聲中勢頭越來越大。
又有一個船員被撈了上來。他麵色鐵青,失態地喊著:“有怪物!怪物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