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一驚、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來,蕙娘掃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張張的,半點都不知道含蓄。”
她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還當我們立心要害喬哥一樣——什麼東西!”
她對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喬哥生出來了再說?呸!就喬哥發高燒那次,太太、老太爺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權家死活請了權神醫過來,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哭呢。麻雀成了精,還真當自己成鳳凰了!”
說著立刻就攛掇蕙娘,“這事您必須和老太爺告一狀!太太脾性好,什麼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讓咱們這麼被欺負了!”
“這沒憑沒據隻是誅心的狀,你倒是去告一個試試。”蕙娘捏了捏貓咪的爪子,換來了一聲咪嗚,見文娘氣得滿麵通紅抓耳撓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這事你彆管,要下太和塢的臉麵,有的是辦法。”
這還真不是大話,她焦清蕙好歹也當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裡的能耐,當然遠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隻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時從來不和太和塢一係爭風吃醋,倒是時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裡早就不服氣了,這一次她親自過來,終於得了蕙娘一個準話,一時隻覺得身輕如燕,險些歡呼起來,“姐,你終於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麼。”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這輕狂勁兒,她不輕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給娘請安時候,態度軟一點,自己認個錯——不就是和吳興嘉衝了一記嗎,什麼大事,有膽做沒膽認,還裝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借著氣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賴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幫我說幾句好話——”
“不是你的話嗎,我憑什麼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來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管你,你告訴我呀?”
文娘對著蕙娘,真是如個麵團子,心裡再不服氣,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軟得提不起來了。她咬著牙服了軟,“就憑您是我姐……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您說話,我一定聽,比聖旨還當真……”
見蕙娘神色漸霽,唇邊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寬,越發大膽了,撲在蕙娘腿上,就軟綿綿地說。“姐——祖父要是問起這事,你可得給我說句好話。”
“那也得你知道錯了再說。”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錯在哪嗎?”
文娘心不甘情不願,“那鐲子,我戴著沒什麼,不過是小姐妹鬥氣。給丫頭戴,那就是當麵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麵子,還、還是吳家的麵子……”
“這也就算了。”蕙娘說。“吳興嘉那對鐲子,寶慶銀才買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麼知道的?還不是寶慶銀的人跟我們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婦回頭就給你吹風。他們是知道你討厭吳興嘉,討你的好兒呢。可你想過沒有,就為了和吳興嘉鬥氣,你費這麼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為我們家就這麼奢華,丫頭戴的都是那麼好的鐲子——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麼看你?你這簡直就是無聊,祖父再不會為得罪吳家罰你的,可這後一層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麼說吧。就為了你愛攀比,生出這麼些事來,要是吳興嘉想明白了,遷怒於寶慶銀,咱們家還得花功夫再安撫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見文娘頭低成那樣,下巴都快戳進心口了。她歎了口氣,“老大不小的人了,你這個樣子,怎麼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個深沉人,你要是還這麼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歡——”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頭。“十九歲的人,三十九歲的做派,不喜歡,不喜歡!再說,親事還沒定呢,誰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轉,又有些酸溜溜的。“從前提這事的時候,你身份還沒變。現在麼,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許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彆拿他來說我,倒是先想想你過門了怎麼辦吧。”
蕙娘微微一怔:從前這個時候,因為沒打算和太和塢爭風吃醋,養娘挑唆喬哥的事,她根本沒暗示綠鬆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沒來找她,還是挺著裝了幾天病的,也就沒這番對話了。
文娘不喜歡何芝生,她倒是看出來了,隻沒想到她連何太太更中意誰都心裡有數,這孩子說聰明也聰明,說得都在點子上。何家在這時候,的確是已經改談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為可能何家終於能達成心願,和焦家結親。隻沒想到後來又橫著殺出了彆人家罷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說這話,是有點不大妥當。
“沒影子的事。”她歎了口氣,“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談也沒用處。現在有了喬哥,什麼事都得為喬哥考慮,我們說話,沒以前那麼管用了。”
文娘悵然歎了一口長氣,她伏在姐姐膝上,輕輕地撫著臉側的貓兒,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經飄到了遠處,半天都沒有做聲。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著妹妹秀美的側臉,忽然有一股衝動,令她輕輕地問,“從前被我壓著,現在被喬哥壓著,一樣是被人壓製,你更恨我,還是更恨喬哥?”
上等人說話,一般不把潛台詞說明,這社交圈裡的習慣,不知不覺也就都帶到了家裡。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說話,已經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現在這樣赤.裸.裸的發問,那也還是頭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來,沉吟了半日,她賭氣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輕輕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我死呀?”
這一問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隻能愕然以對,她直起身子望著蕙娘,卻發覺姐姐也正望著她。
和從前不一樣,這雙且亮且冷,寒冰一樣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鋒銳,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進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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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鬆來敲門的時候,正好就趕上文娘氣衝衝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臉上的怒火還沒收呢,見到綠鬆,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壓根就沒理她,門一摔憤然而去,出了門,臉上才又恢複了一片寧靜,丫頭們的攙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轎。
綠鬆站在清蕙身邊,隔著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轎簾子,這才問蕙娘,“怎麼又和妹妹拌嘴了呢?還把姑娘氣成那個樣子……”
從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關起門來數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裡,哭也哭過,罵也罵過,出了門臉上就是雲淡風輕,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門才又戴上了這張麵具,可見是動了情緒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為了讓妹妹過來,統一立場針對太和塢的,怎麼兩姐妹不和和氣氣地說話,反而文娘又氣成這個樣子……綠鬆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您最近,看著是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行事手段,連我都捉摸不透……”
見蕙娘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換了話題。“老太爺剛傳話過來,令您去小書房陪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