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梅輕搖搖頭,愈發怯懦道,“沒有,不敢讓母親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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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的半個車架,堆滿了孩童玩耍的玩具。有虎頭搖鈴、陶響球、紙鳶、兔兒爺……都是些顏色鮮豔的討巧小玩意兒,阮麗雲麵色有些動容,抬起指尖一一摩挲而去。
一旁的丫鬟翠湖笑道,“難為三小姐那麼忙,竟還記得舒姐兒的生辰,早早就備下了這麼多的禮。”
阮麗雲眼角眉梢帶了些笑意,“她是個尤其喜歡孩子的,每次見了舒姐兒都喜歡得抱著不撒手,我隻盼著她同成濟成婚之後,能多生幾個俏娃娃……”
卻忽然又想起了她今日上劉家討債一事,語帶憂愁道,“可是嫁入彆人家,便不同於在自己家中,許多事情都會身不由己,她性子過於剛毅倔強,今日又得罪了夫家伯母,隻怕今後會受許多委屈……”
“三小姐脾氣大些才好呢,如此才不會忍氣吞聲吃悶虧,反而是姑娘你,一味服軟委屈求全……再這樣下去,馮家恐快要沒有咱們的一席之地了…”
翠湖勸道,“姑娘,不如咱們將一切都告訴三小姐吧?三小姐主意多,若是她知道了,定會……”
“不可。”
不想卻被阮麗雲斷口拒絕。
“平日裡偌大的阮家商號就夠她忙的了,又值此天下樓開設講壇之際,慕名前來入住樓旅的賓客如雲,她愈發忙得頭腳倒懸。
這種關鍵時刻,我這個做長姐的幫不上忙也就罷了,怎還能讓她操心我的事?”
翠湖還想張嘴再勸,卻被阮麗雲堵了回去,“這樣的話,今後不必再說。”
阮麗雲扭臉朝車窗外的街景望去,眸光似又延伸向了遠方,帶了一絲決然的意味,幽幽道,
“沒什麼大不了,若是真將我逼急了,我與他同歸於儘便是。”
*
債務追回,心中的大石落下,多日未合眼的阮瓏玲,在沐浴後終於安安心心睡了一覺。
巳時一刻躺在榻上,醒來時已是酉時二刻。
阮玲瓏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忽覺頸邊傳來一陣異樣,伸出指尖一探,竟從枕頭下摸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來。
這張銀票是二姐阮麗雲塞的。
前幾年阮家還不富裕的時候,阮麗雲擔心妹妹弟弟在家中受苦,每每回娘家都會悄悄留下銀票,今日二姐定是因為她上劉家討債,料到了她手中銀子短缺,所以又悄默聲將張銀票留了下來。
阮瓏玲心中湧上一股暖意,起身行至書桌處,翻出來個特製的賬本,準備將這五百兩的數額添了上去。
她一麵在賬本上落了幾個極為漂亮的楷體小字,一麵朝桌旁研墨的阿杏問道,“今日商行裡頭未出什麼亂子吧?”
“皮貨鋪的帳又出了些小岔子、酒樓逮著幾個想混吃混喝吃白食的、成衣店的布料因保存不當生了蟲……已依照舊例,該查賬的查賬,該送官的送官,該苛責的苛責了……”
阮瓏玲的筆鋒未停,蹙了蹙眉尖道,“若我記得沒錯,皮貨鋪的賬冊,在這個月已是出了第四次岔子了,你去命何管事敲打一番,若是賬房先生再出錯,直接撤換。”
“沒彆的了?”
“確實還有一樁,是素日裡少見的。
天下樓那邊,有位預定了棋珍院的客人,在辦理入住時碰上了難處,掏不出銀子來,想要賒賬。”
六日之後,文學泰山、前任首輔周閣老,便至揚州開設講壇,為期一月。
從半個月前,就陸陸續續有不少學子慕名,從四麵八荒彙聚而來,隻為近身聆聽周閣老的教誨,這首選的落腳之地,就是周閣老入住的天下樓。
因此,每年四月,天下樓的旅宿費便水漲船高,比平時貴了十倍不止。
天下樓根據價格檔位,分為了板、間、院三個格局。
其中以院的價格最貴,與周閣老毗鄰而居的棋珍院、聞風院與舞笙院,價格更是高至一夜千兩。饒是如此,也早在半年前就被預定而空了。
“能預定得到棋珍院的客人,想來也不是尋常的凡夫俗子。”
阮瓏玲已將賬本寫罷,將指尖的狼毫筆,輕置在了硯台之上。
“可憑他是誰?天下樓概不賒欠,直接回絕了便是。這規矩全揚州的人都知道,怎得還回稟到我麵前來了?”
這略帶苛責的語氣,使得阿杏的額頭上沁了些密汗,急忙解釋道,“芬娘也同客人說了概不賒欠的規矩,可那客人卻不肯走,還遞上來了塊木令,執意要求見東家一麵。
畢竟是預定了棋珍院的客人,芬娘估摸著那位公子或也有些錢權在身上,又識得這木令是東家您才能贈出的,隻怕是您哪位故交,不敢輕易得罪,這才將此事遞到了東家身前。”
阿杏從袖口掏出了那塊木令,輕放在了小葉紫檀木的書桌上。
令牌正中大大的“阮”字下,顯示的是木令的編號,“十六”。
竟正是今晨遞給那陌生男子的那塊?
?
那男人通身貴氣,渾身上下無一不是精品,身上著的衣裳都是尋常人家好幾年的嚼用,指節上戴著的玉扳指通體碧綠,價值連城,他怎會缺銀子?
還用了那塊原本不願意接的木令,來當敲門磚?
他不是姿態甚高?格外居高臨下麼?且還咒她婚事不暢,給他人做嫁衣麼?
行,既然今日送上門來,那她便也讓他嘗嘗被人奚落戲耍的滋味。
“走,去會會這位貴客。”
阮府與天下樓近在咫尺,幾乎就是前院與後院的距離,有任何風吹草動,阮瓏玲都能及時處理,所以差不多僅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她便行至了專於待客的花廳。
花廳的窗槅都刷了紅色的朱漆,因雨過天晴,點綴了彩色琉璃的窗戶,被斜斜推開,用於通風。
阮瓏玲慢步走在廊下,眸光順著窗戶望了進去……
陽光照在彩色琉璃上,朝花廳內投射出五光十色的亮光。
而那男人正身姿如鬆,坐定在斑斕光暈中心的一張官帽椅上,身上銀白色的上好錦袍,愈發被襯得流光溢彩。
他正掀開杯蓋準備喝茶,氤氳的霧氣騰空而起,猶如一層麵紗籠罩在了他的麵容前,為他氣宇軒昂的容貌,額外添加了幾分勾魂攝魄的神秘……
不得不說,這張臉,確實無可挑剔。
男人聽到動靜,將掀起的茶蓋又複扣上,朝門口直直望來,正好對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不急不迫,格外平靜,乍瞧著是溫的,可再多看幾眼,便能覺出幾分生人勿近的淩厲來。
按理說,是他有求於人。
可他絲毫未擺出有求於人的姿態,臉上既沒有殷勤的笑容,也沒有熱情的問候,甚至都沒有起身迎接……
僅朝她微微頷首,語調依舊冷冽、淡漠,
“阮東家,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