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見曲不詢,純粹是一場意外。
見他,隻是正事裡捎帶的巧合,沈如晚也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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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想在紅塵俗世裡過日子,就離不開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修仙者過慣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日子,乍入紅塵,難免要被街坊鄰裡過度熱情的好奇心嚇退,任憑修士怎麼絞儘腦汁也想不通,他自己的事,和一群陌生人有什麼關係?
沈如晚在俗世裡待了十年,仍不太習慣,但已經經驗豐富,通曉許多規避麻煩的小技巧。
比方說:有一份在周圍人眼裡說得過去的正經營生,能省下很多沒必要的麻煩,至於這份營生到底能不能掙錢、掙到的錢能不能養活自己,那外人便不太追究了。
因此,在周圍街坊鄰居眼裡,沈如晚所住的這座兩層高的小樓,還有個更合適的稱呼——沈氏花坊。
“沈姐姐,過些日子就是穀雨了,不知你可有什麼安排嗎?”
清明過後,春和景明,臨鄔城也一日熱鬨過一日,每天都有許許多多來自遠近城鎮的人湧入,連帶著沈如晚的小樓也多了客人。
章清昱坐在她對麵,撣了撣素麵裙邊的水露,朝她抿唇一笑,“你也知道,我們東儀島上向來有大祀穀雨的風俗,穀雨當日,人人都要戴朱顏花。偏偏今年天氣也怪,島上種的朱顏花還沒開便蔫了不少,我舅父擔心到時花不夠分,想請你去我們島上指點一二。”
東儀島在臨鄔城外不遠,清晨出發,午後便能到,島上民風淳樸,很是安逸。
島上最有名望的就是章家,當家人是章清昱的舅父章員外,平時東儀島上有什麼大事,總是章家出頭組織。
便譬如東儀島向來有“小清明、大穀雨”的風俗,島上居民每到穀雨時便闔家出動祭祀,人人佩戴一朵本地名葩朱顏花,比過年還隆重。
自然,越是臨近穀雨,東儀島居民便越是看重本地培育的朱顏花,今年天候古怪,若到穀雨時拿不出足量的朱顏花,還怎麼祭祀?
章清昱會來找沈如晚,也絕非病急亂投醫,沈氏花坊在臨鄔城裡頗有名望,傳聞坊主沈姑娘出自蒔花世家,家傳二十八種名葩花譜,什麼樣的香草仙葩落到她手裡都能爭奇鬥豔。
——這當然都是好事者荒誕不經的杜撰。
沈如晚拜在蓬山第九閣門下,最擅長的便是木行道法,便是要她培育那些真正的奇珍仙葩也能信手拈來,普通凡花更不在話下。
從前章家便與她打過幾次交道,對她的本事十分信服。
“舅父讓我和沈姐姐說,若沈姐姐願意去我們東儀島上指點一二,隻要穀雨那天能順利用上朱顏花,章家必有厚謝。”章清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平平直直地把話完整複述給沈如晚聽。
章家是臨鄔城周邊有名的殷實人家,在東儀島上更是說一不二,既然說是“厚謝”,這報酬就一定不輕。
然而沈如晚聞言,神色也隻是淡淡,沒去管那份潛在的厚禮,反倒把目光往章清昱身上落了一圈。
章清昱今年也不過十九歲,眉眼細細,帶著一股書卷氣,頰邊還帶著點微圓的弧度,正是青春最鮮麗的年紀,然而她神色裡卻總藏著深深的焦慮,眉毛微微蹙著,平添幾分思慮過甚的愁意。
沈如晚的目光落在章清昱的鞋子上。
“今日怎麼從島上過來的?”她問章清昱,“你一個人過來,他們竟沒給你聯係好車馬接你?”
從東儀島到臨鄔城,先要乘船,待下了船,若能提前聯係好相熟的鄉鄰,便能坐著人家的車馬一路過來。章清昱腳上的鞋已被泥水洇濕,顯然下船後走了好一段路。
再算算時間……
“寅正時你就出發了?”沈如晚一挑眉。
章清昱有些局促,貼在裙邊的手微微掖了一下裙擺,抿唇一笑,有點不好意思,“事關重大,舅父催得急,沒時間找同路人載我,乾脆就走了一段,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沈如晚不語。
寅正時,天都是黑的。
章清昱在東儀島的處境其實很尷尬,她是章員外的外甥女,生父不詳,跟著母親姓章,長到七八歲時才來東儀島投奔舅父,沒兩年母親病逝,留她一個孤女。
寄人籬下的日子,自然是不好過的,說起來是表小姐,其實也和半個大丫鬟差不多。
“章員外精打細算,真是會過日子的人。”沈如晚眉毛微抬,單看神色,仿佛沒什麼彆的意味,但章清昱聽著,彆有一種嘲弄,“還特意叫你來請我。”
後半句重重落在那個“你”字上。
這話本來平平無奇,但章清昱聽在耳邊,莫名便覺局促,她絞著手,勉強一笑,“沈仙君,我平日在島上,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您的來曆本事,更不敢誇口高攀您,我……”
沈如晚凝眸看她一會兒。
離開蓬山足有十年,沈如晚幾乎不再同昔日故人聯係,平日也從不以修仙者自居,更不徒逞仙術,周圍鄰居隻知道沈氏花坊的沈姑娘是有些神異手段的異人。
這種異人在民間數目並不少,大多是機緣巧合,得了某些修仙者的青眼,學來一二凡人也能掌握的異術,仍是肉.體凡胎,普通人見了引以為奇,卻也見怪不怪。
如今還來往的人裡,隻有章清昱知道,沈如晚絕不隻是習得一鱗半爪的異人,而是真正神通蓋世的修仙者,在凡人眼裡,是足夠稱一聲神仙的。
“這些事,你便是說給旁人聽,我也不怎麼在意。”沈如晚打斷她,“這臨鄔城裡,沒有人能讓我悖著心意做事。”
神通莫測,自然隨心所欲。
章清昱鬆了口氣,轉眼又苦笑,“我就知道,舅父無非是覺得您對我有些青睞,也許看在我的麵子上,就願意來島上了。那點盤算,您一眼就能看出來。隻怕,章家能拿出來的謝禮,您也半點看不上的。”
這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章清昱隱約知道沈如晚有多大本事,連那些神通驚人的仙長也要對她服膺,沈如晚又怎麼會看得上章家這種凡俗鄉望拿出來的報酬呢?
章員外不知道沈如晚的身份,但總歸知道異人大多性格狷傲,拿著真金白銀也未必能請來,便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和沈如晚似乎有些親近的關係上。章清昱明知道他的盤算並不靠譜,但寄人籬下,也隻能惴惴地跑上這一趟。
沈如晚目光在章清昱素麵無花、袖口打了精細補丁的衣裙上逡巡了片刻。
其實章員外的揣測也不算空穴來風,沈如晚對章清昱確實有幾分照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