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氣清雲和。
鄔仙湖風平浪靜,波光似錦,孟夏日光灑落江麵,清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隻好躲進船篷裡,遮一遮那滿眼好晴光。
十年修得同船渡,渡客無事,好奇地望向同船人。
“沈坊主,你是特意為我們東儀島的龍王廟建成趕來的嗎?”
沈如晚倚在船篷邊,罕見地穿了件鵝黃衫裙,著色鮮麗清亮,襯出她頰邊清光如雪,消解了些許冷凝,看起來竟有些可親,連同船的普通島民也敢和她搭話了。
她端坐在船篷裡,淡淡掃那人一眼。
“不是。”開口,那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又立馬回來,因鵝黃姝色而惹來的可親也一瞬間成了錯覺。
“哦,那,是我誤會了。”島民尷尬地笑了笑,“我看你今天這身打扮,還以為是來賀龍王廟落成的。”
其實沈如晚早就把東儀島的龍王廟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口口聲聲說七夜白什麼的和她有什麼關係,可躺在床上接連幾日,輾轉反側,簡直要敲破枕函,每夜都聽著殘漏聲睜眼到天明。
也許是已如死灰的凜然正氣在她身上終究沒冷儘,也許是七夜白曾經帶走了她所有的血親,又或許隻是她作為一個研究木行道法的法修對於奇跡之花的本能好奇……
思來想去,她終究還是放不下。
她總要找到曲不詢,問個一清二楚。
曲不詢那天離開後,就再也沒來過沈氏花坊,沈如晚不知道他在哪,某日對鏡梳妝,實在沒忍住,關了沈氏花坊的大門,就來鄔仙湖畔,坐上劉伯的船,重臨東儀島。
鵝黃衫裙,隻是一個意外。
沈如晚承認她離開蓬山、退隱小樓是有些心灰意冷,但絕不是衣灰色冷,更不是隻能穿素色衣裙。
當年在蓬山,她經常跟著沈晴諳在休沐時裁衣描妝,蓬山時興的花樣和衣妝,她們總是第一個換上。要說多響亮的名聲倒也沒有,但那時沈如晚認識很多同門,歡笑交遊,做什麼都有意思。
她還記得最初七姐手把手教她挑衣裙,與第八閣製衣的好幾個師姐結識,五陵年少,落花踏儘。
再後來,沈氏一朝覆滅,舊識不可避免地從各方得知消息,還有幾個曾一同遊樂的師姐不敢相信,跑來找她問個究竟,字字句句,無非就是不願信。
可沈如晚隻能沉默。
“是。”她說,“我是殺了……沈晴諳。”
“我知道大家來找我是什麼意思,具體的事我不能說,也不想說。”她說,垂著眼瞼,神色沉冷如水,“事已鑄成,深究也是徒勞……就這樣吧。”
曾經最關照她、每次都把師父親製的法衣悄悄留給她的第八閣師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這樣吧?沈如晚,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和沈晴諳關係那麼好,你怎麼可能殺了沈晴諳呢?”
可沈晴諳就是死了。
她是有意或無意根本不重要。
“沈晴諳想殺我,我想活下去,殺了她有錯嗎?”她霍然抬頭,神冷如冰,“她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難道我就該放棄反抗嗎?”
“我從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說,字字如冰泉冷澀,“可今時今日,我也不後悔。”
“沈晴諳怎麼可能不在意你的死活?”師姐不敢相信,“她那個臭講究的脾氣,她眼皮子裡除了你還看得上誰啊?她交朋友要是有那麼三五分真心,隻怕全都給你了。”
沈如晚也想知道為什麼。
她還固執地不願相信,但已在短短幾日裡學會逼自己接受,就像接受“太陽東升西落”“公道正義都是蒼白的,世人都愛追名逐利”。
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她恨沈氏,尤其恨沈晴諳。
若不心懷恨意,她又怎麼去麵對痛楚?
那件事後,舊友漸漸都疏遠,沈如晚每見到那些熟悉的臉,就會想起從前。
有些人對她敬而遠之,有些人對她深惡痛絕,剩下不遠不近的,她主動疏遠了,就像把過往都丟擲在身後,人生隻剩向前。
細數來,鵝黃當真成了束之高閣的顏色,就像她漸漸黯淡的青春底色。
直到近日,春光無限好,她心念一動,忽而就拾起了明媚衣裙,卻沒想到被誤以為是盛裝慶賀龍王廟建成,一來一回,隻剩下無語凝噎。
她不想說話,同船人也訕訕然,船篷裡悶悶的,莫名壓抑。
待到船行過半,撞入一片清幽碧色,荷葉連天,小荷才露尖尖角。
四月孟夏,芙蕖未開,蜻蜓已立。
“啊,鄔仙湖的荷花竟也含苞待放了。”同船人滿眼欣喜,不由輕聲說。
言罷,才回想起船篷內還坐著個冷淡難親近的異人,一時尷尬,已做好沈如晚不會搭理他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