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成君蔡澤,一個因為長得太醜被各國拒絕,甚至被趙國驅逐出境的奇人。
這一次不能怪趙國有眼無珠。不止趙國,燕韓魏都殘忍地以貌取人拒絕了他。
最後,他隻好來到了秦國,以“月盈則虧”點醒秦國相國範雎,被範雎推舉為相。
蔡澤沒什麼匡扶天下的大誌向,到處遊說求官就隻是為了求富貴。
他見秦國朝堂政局叵測,沒幾日就送還了相印,當了個中上的官,偶爾給秦王出出主意,混些功勞,熬成四朝老臣,得封綱成君,富貴終老。
嬴小政的腦容量不夠,記不清人臉,現在連他連夜驅車嚶嚶嚶哭求回來的王翦老將軍的臉都記不住,但就是記得這個“綱成君”。
若另一個世界的綱成君知道此事,一定會感到很欣慰吧。
這個時空中,蔡澤被丟出邯鄲城的時候,朱襄正在門口擺攤招工。
他剛給藺家管田地的那一年,趙國正在打仗,青壯年勞動力稀缺,日日都要去門口招工的攤子上逛一圈。
朱襄救下他後(朱襄自吹),蔡澤缺少去他國的路費,又得知朱襄在給藺相如做事,想走藺家的路子,就留在了藺家的封地中。
恰逢夏同辭行,朱襄便聘了蔡澤當賬房先生,順便求學。
蔡澤現在已是藺相如的門客,仍舊住在朱襄家附近,等著有一飛衝天的機會。經過幾次蹭飯後,蔡澤和朱襄的友誼突飛猛進,願意對朱襄傾囊相授。
嬴小政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夢中記憶碎片中的“未來臣子”,睜圓亮晶晶的黑葡萄眼睛,好奇地打量蔡澤。
蔡澤驚訝極了:“朱襄,這孩子你從哪撿來的,膽子有些大啊。”
朱襄得意:“那是,外甥肖舅,他像我。”
朱襄剛收養嬴小政,蔡澤還不知道嬴小政的事。但蔡澤知道朱襄的過往。
他打量著得意洋洋的朱襄,心裡直犯嘀咕。朱襄收養了拋棄他的長姐的孩子?早就知道朱襄人善心好,但好到這地步,是不是有些過了?
“彆站在外麵,進來說。”蔡澤把馬拴好,“你今天來就是和我炫耀外甥的?”
朱襄嚴肅道:“沒錯!”
蔡澤:“……請你離開。”
朱襄抱著嬴小政往門裡擠:“不離開。政兒,我們衝!”
蔡澤被朱襄擠開,神情無奈極了。
他最初見到朱襄時,以為朱襄隻是一個心懷善意但過於魯莽的少年。
後來相處久了,他佩服朱襄的德行,驚歎朱襄的才華,發現朱襄遠比同齡人心思成熟慎密。
當熟悉之後,蔡澤對朱襄的評價又倒了回來。
這就是個心地善良但過於魯莽和純真,偶爾還挺頑皮的小年輕。有時候看得讓人歎氣,有時候又看得讓人手癢。
嬴小政腦袋上冒出了許多小疑惑。衝什麼衝?舅父又要乾什麼?
他還沒想明白,朱襄已經反客為主,摸了蔡澤幾個軟墊給他搭座椅了。
嬴小政的身子骨還很軟,坐在軟墊上的時候總忍不住往下趴。朱襄給他用好幾個墊子墊了一個小“王座”。
他背靠著軟墊,手扶著軟墊,被框在小小的軟墊王座中,小腦袋一點一點,然後揉了揉眼睛,蜷縮在溫暖的墊子王座中控製不住閉上了眼。
小孩子本就多覺。嬴小政吃飽了犯困,終於撐不住睡著了。
朱襄手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墊子王座中的外甥,表情慈祥極了。
蔡澤從屋裡拿了一件外袍給嬴小政當被子,壓低聲音道:“怎麼不把他放在家裡睡?”
朱襄道:“他剛被春花拋棄,肯定很惶恐。待在我身邊更好。”
這些話他沒有告訴雪。
小孩子更依賴本能行動。雖然雪已經把嬴小政當做了自己的孩子,但對於嬴小政而言,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雪,其實還是陌生人。
雪敏銳地察覺到了嬴小政對她的懼怕,被朱襄插諢打科混了過去。
不過這不是什麼麻煩事。雖隻有一日的相處,朱襄已經發現嬴小政不愧是未來的始皇帝,比普通這個年紀的小孩要理智成熟許多。
可能嬴小政自己都沒有察覺,他正在有意識地用理智影響本能,努力接納雪這個長輩。
那之前,朱襄會一直陪著嬴小政,讓他順利地完成對新的家庭的適應。
親密的人也不能無話不談,一些善意的隱瞞更有利於家庭的和睦和家庭成員心情的愉悅。這時候,朋友的重要性就凸顯了。
朱襄除了隱瞞嬴小政秦國王室的身份,其他一五一十告訴了蔡澤。
他不需要蔡澤為他出謀劃策,隻是想找一個聆聽者而已。
蔡澤是一個辯士。他所向往的榮華富貴,都係與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上。但在私下,他卻是一個沉穩到有些沉默的人。
這可能和他的長相有關係。人皆難免以貌取人,他沒有親近的朋友,親人也不怎麼喜歡他,師長同門全都與他形同陌路。所以他私下常常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思考,不愛說話。
和朱襄相遇之後,朱襄是個愛說話的人。他被迫聽朱襄瞎叨叨一些有的沒有的事,被迫成了朱襄的聆聽者,又被迫和朱襄聊了很多話。
這次也一樣。
聽完朱襄的歎息後,蔡澤道:“你不擔心你把這個孩子養好之後,春花又來搶你養好的孩子?孩童天生與母親親近,即使他的母親拋棄他了,但若他的母親撒了幾滴眼淚,他可能仍舊會偏向於母親,甚至為了母親謀奪你的家產。”
朱襄失笑:“春花肯定會做這種事。”
他看向熟睡的嬴小政,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外甥凹陷的臉:“但我相信用真心能換真心。隻要好好養育政兒,教導政兒何為是非曲直,即便政兒割舍不了對生母的眷戀,也會顧忌我和雪的心情。而我養大的孩子,他也一定有能力處理好我們和他生母的關係。”
朱襄在心裡道,我這是在給自己貼金。
這點小事,始皇帝怎麼可能處理不好?大不了春花在宮裡玩她的男寵,自己去南方幫政兒種地,兩不相見就不會讓政兒為難了。
他又輕輕戳了戳嬴小政的臉。
嬴小政抿了抿小嘴,小小的眉頭皺緊又鬆開,然後肚肚一翻,一腳踹開王座扶手,睡成了一個大字型。
朱襄忍著笑把外袍重新給嬴小政蓋上。
看著這一幕,蔡澤板著的臉浮現一絲無奈。
看著朱襄對小外甥喜歡的勁兒,他說讓朱襄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再收養一個更好控製的孩子當嗣子,朱襄也不會聽吧。
蔡澤想,隻能他早點求官,討個封地,等朱襄老無所依的時候把朱襄接到自己封地養著了。朱襄自己真是完全沒有對以後養老的規劃啊。
“我剛去你的廚房,看到你的肉醬壇子空了,等會兒我讓人送來些。”朱襄傾述完畢之後換了個話題,“你什麼東西吃完了就和我說啊,還要我每天來你廚房看,我又不是你兒子。”
聽朱襄在那胡言亂語,蔡澤眼皮子懶懶一抬:“你可以叫我一聲阿父,我不介意。”
“呸。”朱襄道,“彆想占我便宜。好了,來來來,今天教我什麼?之前的書我已經背完了。”
說完,朱襄從袖口掏出一卷紙。
蔡澤看著朱襄袖口裡的紙,心中不由歎了一口氣。
雖然他看到了很多次,他仍舊會歎氣。
他近日來一直在考慮,留在趙國尋求富貴是否正確。以如今趙王的魄力和眼界,就算他求得了暫時的富貴,似乎也不能長久。
臣子的富貴依托於所在的國家和所服侍的君王。若趙王昏庸,趙國動蕩,他想富貴終老的願望就不可能實現。
蔡澤一邊教導朱襄讀新的書,把新的書抄寫在紙張上,順帶學更多的字,一邊在心裡思考自己的未來。
朱襄死過一次之後,記憶力好了許多,幾乎過目不忘,學寫字也很快。
這時候的書字數不多。朱襄很快就將新的書抄寫好,放進袖口,等回家自己慢慢琢磨。
“蔡先生,你今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朱襄問道,“藺公很快就會有機會推舉你出使他國,讓趙王看到你的能力。你在擔心這件事?”
蔡澤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將心中的思慮說與朱襄聽。
看著朱襄清澈的眼神,蔡澤心中的猶豫散去。
他想,他可以相信自己唯一的朋友。
“趙國經三代明君耕耘,我本以為,來趙國並能實現心中抱負。”蔡澤道,“但如今的趙王卻顯得十分平庸。民間富戶積攢家產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但散儘家財隻需要一個無能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留在趙國。”
說完,蔡澤苦笑地自嘲道:“不過我到了其他國家,恐怕也很難被重用吧。”
蔡澤對自己的容貌很有自知之明。要讓彆人透過他的容貌看到他的才華,實在是太難了。
朱襄思索了一會兒,道:“其實蔡先生心中,有一個能讓你施展抱負的最終去處吧?”
朱襄並不知道蔡澤未來會成為秦國的綱成君。
即便是學曆史的人,也不可能記住曆史上每一個大臣的姓名。何況這個時期曆史長河中的璀璨明星太多,蔡澤實在是排不上號。朱襄對蔡澤的名字並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