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峰 見麵(1 / 2)

清流的奏折的確激起了深遠的影響。探知確切消息之後,《大典》的安危便格外惹人擔憂。穆祺思慮再三,決定加快文獻整理的進度。他不但命管家挑選名帖,還親筆給歸先生寫信,表示邀請賢才的誠意。

但曆史總有些意料不到的巧合。困頓京中的歸震川收到了這封全然意料之外的書信,但吃驚之餘卻並沒有什麼被勳貴施以青目的狂喜。他小心送彆國公府的下人,猶豫片刻,還是敲開了隔壁的客房:

“剛峰兄!潤蓮兄!”

客房裡的兩個男子都站了起來,拱手與歸先生見禮。歸先生寒暄了兩句,便將穆國公世子的信遞了過去。

“想不到小弟竟能遇到這樣的垂青!”簡單解釋之後,歸先生長長歎息:“世子的措辭很誠懇,又是親筆相邀,我倒難推辭了。”

黑瘦的男子接過了信件,簡單過目後便放在了一邊。震川先生說得不錯,僅從書信的筆跡判斷,這便絕不是清客相公的代筆,而決計是勳貴子弟的親筆——寫這麼一手爛字的清客相公,是絕對混不到這碗飯吃的。

當然,就算是在眾多不學無術的勳貴子弟之中,這一手爛字也實在是夠驚人了。海剛峰都不忍多看。

“穆國公府在京中的風評還好,似乎也沒有仗勢欺人的事情。”海剛峰道:“京城居,大不易。震川兄能在彼處謀一份差事,也甚為妥當啊。”

一旁的王潤蓮笑了:“‘甚為妥當’四個字,未免也太輕描淡寫了。剛峰兄久在南疆,可能不大曉得京中的局勢。如今的穆國公穆家,可是國朝一等一的勳貴!先代的勳業姑且不談,當初聖上由安陸遷往京中繼承大統,可就是由上一代穆國公,世子的祖父帶隊護送的!”

王潤蓮當了幾年京官,消息到底要靈通些。而且也很能摸清老道士的脾胃:尋常的清廉勤懇公正忠義,未必放在飛玄真君的眼裡;但當初隨行護駕的情分,卻是輕易抹殺不得,必定要大加褒獎的。

眾所周知,真君即位幾十年來,除跳大神修仙以外,基本就乾了三件大事:證明自己是正統繼承;認自己的親爹當爹;吃武宗皇帝的絕戶飯,踹孝宗張太後的寡婦門。穆國公一脈與真君念茲在茲的前兩項大事緊密相連,又怎能不簡在帝心,飛黃騰達?

在座的幾位都不迂腐。當然知道這等的勳貴世家是多麼大的助力。歸震川少年得誌,十八入貢,卻在會試中屢屢落第,蹉跎近十餘年。要是有國公世子隨手點撥一二,這青雲之路,便是唾手可得了!

但歸震川卻很有些為難:“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聽說穆國公世子行事,頗異於常人,恐怕不好相處。”

歸家為昆山世族,如今雖已落魄,到底還有些探問的人脈。實際上,震川先生所謂“異於常人”已經是相當委婉了,按京中上層流傳的說法,穆國公世子怎麼叫異於常人?那純粹就是“不可理喻”!

海剛峰不太明白:

“有何特異之處?”

震川先生不太願意背後議論人,但還是歎了口氣:“京中都說,這位世子很喜歡與巫醫百工之人廝混,常常將鐵匠、花匠、織工請入府中,做什麼‘試點’,實在不太成體統。本來舉止失當也就罷了,偏偏他入值內朝,也常有失禮之舉。”

他左右望了一望,低聲開口:“兩位知道‘戊中七諫’麼?”

三年之前,陝西華縣地動,死傷甚為慘重。七名台諫官同時上奏,請求皇帝節省開支賑濟災民,罷省齋醮、宮觀等糜費的工程,奏章沉痛激烈,大大觸動了飛玄真君的逆鱗。所謂麵刺寡人之過,罪當誅滅九族;閆分宜順杆而上,指使禦史羅織罪名,汙蔑七人結黨營私,狂言詈罵,大逆不道,措辭淩厲之至。

閆閣老能攀附到現在這個地位,靠的也不僅僅是一手舔功。由他親自組織的攻勢既刁鑽又惡毒,根本無從抵禦。朝廷論辯之時,閆分宜一方慷慨陳詞,氣勢如虹,僅僅數次交鋒,已經要給七人扣上犯上作亂、將儘滅族的罪名。結果隨侍在側的穆國公世子嗷一聲號叫,忽而暈厥坐倒,倒把惡狠狠圍觀的老道士嚇了一大跳。

“……聖上命太醫將人救醒,世子卻又痛哭流涕,說自己看到閆閣老這麼公忠體國,事事為君朝廷著想,事事憤君父之概,實在是萬分感動,居然不小心栽了下去。”歸震川道:“當時他越哭越厲害,還嘰嘰咕咕,又說之前不懂事,現在才知道什麼叫拳拳忠愛,什麼叫古仁人之心;之後一定要三省己身,向閆閣老學習,向閆閣老致敬,又連連說什麼‘太偉大了閆閣老!’、‘閣老的恩情還不完!’之類。閆閣老……閆閣老當時就說不出話來了。”

閆黨私下裡舔閣老是一回事,公開發癲舔閣老又是另一回事。至於“公正廉明”雲雲,大概連閆分宜自己都要繃不太住。

再說,閆閣老才剛剛痛斥完政敵結黨,現在莫名其妙跳出個人來燒爆了他的熱灶,這話還能怎麼接?

眼見閆分宜張口結舌,被這混亂場麵搞得言語不能,皇上氣得拂袖而去,再不理論,那七位的罪名便僅止於罷官流放,一條性命也就僥幸保住了。

這樣的鬨劇,當然讓滿朝上下歎為觀止,流言至今仍有流傳;但穆國公府的關係實在太硬,皇帝怎麼也不能料理國公的獨子;最後也就是殿前失儀,罰俸一年,禁足了事。這件事鬨大之後,穆國公世子聲名廣布,那風評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潤蓮與海剛峰聽得目瞪口呆,終於深刻體會到了所謂的“異於常人”。但短暫沉默之後,海剛峰還是開口了:

“這位穆國公世子與‘戊中七諫’,或者閆閣老之間……”

“絕無交集。”歸震川搖了搖頭:“京中上下都知道,穆國公府從不見外官。”

正因為“絕無交集”,穆國公世子才會被朝廷公評為“不可理喻”——正常人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表演嘛!

海剛峰思索了片刻,卻又仔細看了看世子親筆寫就的那封書信,努力辨認難以恭維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