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徐家奪爵抄家流放後又沒入宮籍,楚淳風也沒有休妻,頂住壓力讓徐氏繼續在安陸世子妃的位置上。
楚淳風是皇帝養子,宗室子出身,花費多年力輔皇帝上位的心腹之一。皇帝登基後,送呈宗人府長達數年的承爵折子自然批複下來,楚淳風襲爵為安陸王,妻子徐氏受封安陸王妃。
楚淳風現今是朝中新貴,皇帝一方的股肱之一。
他這話,本應無任何可質疑之處的。
但沈星仰頭,仰看徐妙儀細膩柔美的下顎和小半張天生蒼白的麵龐。
本來已經平複的心情,忽泛起一陣陣的難受來。
因為沈星知道得清清楚楚。
這些人今日的承諾,一個都沒能兌現。
不管是皇帝,還是姐夫,抑或她那個就算徐家沒入宮籍十三年都未曾悔婚的未婚夫蔣少將軍。
今日有多少希冀,來日就有多少失望。
直接打進十八層地獄去。
……
沈星原來姓徐,叫徐妙鸞,可惜三歲流放沒入宮籍的時候,為了保護她們姐妹姑侄,沈爹跪地叩了三個響頭,改姓了沈,沈星母親姓沈,她小名星星,於是叫沈星。
她是開國大將徐達的後人,可惜太祖暮年欲廢上皇的中宮後位——後者也即是太祖駕崩後廢少帝臨朝登基的神熙女帝,扶章賢太子上位。神仙打架,底下遭殃。眾多開國功勳被牽連,徐國公府被奪爵抄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之後隻剩下一大三小四個人,幾番輾轉,全部沒入宮籍。
其實小時候,沈星已經沒什麼記憶了,她當年太小,昏昏沉沉大病了一場,睜開眼睛就是在永巷的家裡,是個小宮女。
她對宮女身份適應良好。
但姐姐們和侄兒卻在為複爵在努力,不是為了自己,就為了不負父祖榮光,更盼著沈星能夠風風光光嫁入蔣家。
蔣家的未婚夫,雖徐家獲罪,最艱難的時候連姓都改了,但卻一直沒有悔婚。
這些年沒法接觸內宮,卻一直給沈家沈星送東西。
上輩子,沈星被家人保護著長到了十八歲,他們卻全部死了。
徐妙儀臉色常年蒼白,她生來有心疾,當年祖父伯父們連民間名醫都尋了無數,俱斷言她活不過十六歲。但因為徐家,徐妙儀撐過一年又一年,奇跡般還活得好好的。
大侄子沈景昌,小小的,十二三歲就自己找了門路,破格考進神策衛轄下的儀鸞司暗閣。
沈星這一大家子,雖落入微末,家裡氛圍卻是極好極好的,彼此愛著對方。
也是這樣的原生家庭,才能養出了一個未曾被風霜侵濁的沈星。
可正是被家人保護著,還有重重宮牆阻隔距離實在太遙遠,這幾年家人經曆的具體事情沈星是不知道的。
她也是後來上位後,費了大力氣,才查到了一些大的輪廓。
但更多的,就湮滅在種種的密令、人事消亡和暗閣除製裁撤,大多都不能知曉了。
她天真了十六年。
在家人保護中長到了十六歲。
兩年之後,有朝一日,大姐吐血而亡,臨死前麵色青灰泛紫,死死抓著椅搭,血濺濕了幾榻和半麵粉白的牆壁,猩紅觸目驚心。
二姐二姐夫死在外麵。
對,沈星還有個二姐。二姐四年前和司禮監秉筆、如今的第七團營掌司陳同鑒結成對食夫妻。陳秉筆是個太監,是現今的太上皇、也即是神熙女帝那邊的人。去年還是神熙年間。
大姐和二姐激烈的書信爭執,翻臉決絕,沈爹死活不同意,年小的沈星和沈景昌拽著二姐的袖口苦苦懇求聲淚俱下,可二姐還是頭也不回離開了。
沈星到了最後才知道,二姐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給家裡多找一條路。
她自己悶不吭聲地走了。
可徐家這些人,在皇權傾軋之中又能算什麼?
必要時,皇帝根本顧不上他們。
姐夫在麵臨更重要的東西,也不得不放棄了他們。
她苦苦哀求過很多人,也曾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素未謀麵但方正守諾的未婚夫身上,但後者有他自己的堅持,放她離開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尺度。
暗閣被推出來背負了所有惡名,包括沈景昌在內的十七名大小督司掌隊被判淩遲,千刀萬剮,死無全屍。
那年,她流著淚被大侄兒的心腹和二姐捂住嘴巴帶離行刑的刑場人圈。
二姐在逃跑過程遇害。
大侄兒的好幾個心腹也是。
她最後被安置在碼頭邊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市井生活。
可三個月後,沈星卻選擇一頭撞進齊國公府,去找那個當時已經如日中天煊煊赫赫的最年輕權宦裴玄素。
赤紅的麒麟袍如火如荼,陰柔微帶蒼白的麵龐,最豔麗瑰美的銳利丹鳳目。
她跪在堂下,仰起頭,選擇和魔鬼做了交易。
……
沈星側頭,偎依在大姐馨香溫暖的頸窩,這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她慢慢抬起眼,目光落在近在咫尺楚淳風的麵龐上。
後者儀表堂堂,光潔眉目一片暖光,麵帶微笑,和煦眼底含情,與姐姐溫馨對視。
這是她的姐夫。
姐夫是神熙女帝之後的第三任皇帝,她是他的皇後,無超越此刻關係的男情女愛,卻有偎依之親情。
最後卻給了她一杯加了毒的酒。
所以她當機立斷和裴玄素再次合作,把皇後變成太後了。
至於此刻正在庭院蹲著托腮和沈爹小聲說話的乖巧外甥,小男孩親近父親,而非她這個小姨,實屬正常。
很多很多紛雜的人事和恩怨。
讓她知道,高處的人卻未必是快樂的。
不過最後這一切,都借那個人的手,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