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顏,世界可不止一個模樣啊。媽因為當年條件不允許,沒這個機會,現在你有,所以媽拚了命也得讓你念書,你不能像媽,一輩子被困在這兒,人要是被困在這兒了,就像一塊寶玉,再光澤透亮,也要被磨薄了,磨黯了,變成微不足道的石頭,被土埋,被人踩,一輩子所見所聞,也就是眼前這點地方。
有些話,說出來真怕你難過,顏顏,相信媽媽,如果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是絕對不忍心叫你難過的,媽恨不得所有的傷心事,都攤在我頭上,隻要你快快樂樂的,念書,長大,再去看外頭的世界。
可人這輩子,就是這樣,有的事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爸是個好人,誰的話都聽,他總是為難,他對媽好也對你好,可媽走了,他護不住你,媽一想到這點,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你才十幾歲,叫你承受這些,是媽的罪過,可媽實在是沒辦法了,原諒媽媽吧,我的顏顏,能原諒媽媽嗎?
媽想跟你說說賀叔叔這個人,也許,你心裡有很多疑問,等你長到能夠理解的那一天,賀叔叔會和你說一說過去的那些事,請你相信,媽媽跟賀叔叔是非常好的朋友,賀叔叔也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
如果你信賴媽媽,就可以信賴賀叔叔。
你賀叔叔,是替媽媽見過外頭世界的那個人,他知道一個人,怎麼才能不被困住,你如果願意,就相信賀叔叔的決定,賀叔叔的決定,也是媽媽的決定。
一想到讀信的你,現在一個人難過地哭,媽媽的心都已經不是自己了,媽媽多想抱抱你,顏顏,像小時候那樣抱抱你,就這麼一直抱著你,咱們娘倆兒永遠都彆分開。
也許,你會想不通,怎麼人家都還有媽媽,我沒有了呢?為什麼呢?顏顏,不為什麼,沒有人能回答,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是人這輩子要經曆的,媽媽不過比彆人早些經曆了,咱們娘倆兒,還會再見的,媽相信,希望你也相信,但你得答應媽媽,可以哭,不過不能一直哭呀,外頭那個世界你還沒見過,媽等著咱們娘倆兒再見時,講給媽聽聽,這個事兒,你一定得答應媽媽,成嗎?顏顏?
還有,記得爸爸的好,他始終是爸爸,即使他以後做了你不願意接受的事,爸爸還活著,活著的人有權利選擇新的生活。也正因為如此,媽媽才說你可以信賴賀叔叔,相信他的決定,也許,你這會兒還不太明白,但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最後,希望顏顏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記得,得做個善良正派的人,無論彆人什麼樣兒的,都不要輕易改變自己的原則,媽希望你勇敢,充滿信心,對生活永遠充滿期待並為之付出努力。
諺語裡說,一犁春膏,百穀秋成。顏顏,人這輩子就像種咱們地裡的莊稼,好好耕耘,才能有收獲,媽媽相信你能做到的。
想媽媽時,就跟媽媽說說話吧,媽媽會聽到,每句話都會聽到。
寫到這兒,媽媽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了,好像什麼都沒寫,媽真想永遠寫下去啊。
可時間不早了,顏顏,媽媽的時間不早了,咱們母女的緣分就到這兒了,短了些,可能做你的媽媽,是我最幸福的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媽媽知足了。
顏顏,去睡會兒吧,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媽媽會在天上看著你,守著你,去吧,我的孩子。”
信的日期,是九八年的冬至。
一封信,展顏看了幾次才算看完,她這一哭,五臟六腑全都沸沸揚揚往上湧,春夜的星星,全都落了下來,掉在桌角的紙蓮花裡,熊熊燃燒,把人從外到裡,燒了個透。
直到星星又重新亮起來,屋裡頭,還是展顏一個人。
展有慶第二天回家,沒問她信上寫了什麼,他匆匆吃了飯,又出去了。
奶奶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說:“不是睡覺,就是坐著,我看你也是不想上學了,不上就不上了,回頭跟我下地搭把手乾活去,你媽把錢敗壞光了,咱家裡再養不起閒人。”
“我沒說不上學,我這就去上學。”展顏說完,跑了出來,可院子裡的自行車沒了,她到處找,也不見車子身影。
奶奶早追了出來,走到她跟前,剛伸手要點她額頭,院門口響起孫晚秋的聲音:
“展顏!展顏!”
展顏又跑了出來,孫晚秋騎著個破二八大杠,一抬頭,兩個小姑娘碰了碰目光,孫晚秋說:
“蘇老師讓我問你,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我自行車找不到了,你能帶我嗎?”
“不去了,不上了!”奶奶往門口一站,睨著兩人,“還上什麼上,展顏回家來!”
孫晚秋嘴撇了撇:“又沒問你。”
“你這丫頭片子,跟你娘一個德性,展顏都是跟你學野了!”奶奶嗓門一下大了起來,氣呼呼地瞪著孫晚秋。
孫晚秋頭一昂:“想吵架啊,我這就叫我媽來,哎呦,差點忘了,你今年都六十幾了,可彆氣死了,氣死了就不值了!”
她給展顏使個眼神,甩腿上車,展顏跟著跑了幾步,摟住孫晚秋的腰,一抬屁股,坐到了後座上。
兩人一路卻也沒什麼話,展顏很沉默。
這種沉默,陪伴著她的學習,好像沉默成了一種保護。老師們很關心她,給她補了落下的課,又找她談心,可她每每回家,奶奶都沒有任何好臉色,爸想說話,爺爺也想說話,沒人能在奶奶的高聲下再發聲。
一直到媽的五七,這中間,天氣忽的冷一陣,杏花沒來得及授粉,就被雨打風吹去。
臨近清明時,親戚們要來燒紙,院子裡多了個陌生女人,是花嬸領來的,奶奶見了,喜笑顏開出來招呼人。
同一天,一輛黑色轎車也停在了展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