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妝”這個詞和這件事,對於薑嶠來說都十分陌生。
在皇宮那些年,她一直隻能穿男裝、戴發冠。而恢複女兒身之後,因為不會梳複雜的發髻、也不熟悉女子的妝飾,大多時候,她都是隨便敷點粉綰個發,幾乎沒有正經打扮過。
此刻薑嶠換了一身明豔的緗色新衣,端坐在妝台前。三個婢女簇擁在她身邊,一個替她塗脂抹粉,一個替她梳著複雜的發髻,還有一個挑著匣盒中與衣衫相配的珠釵步搖,輕輕簪在她鬢發間。
望著鏡中雲發豐豔、蛾眉皓齒的自己,薑嶠既有些不自在,心情又有些奇妙。
其實七八歲的時候,薑嶠也曾有過小女兒心思,喜歡好看的衣裳和漂亮的首飾,所以她沒少羨慕其他公主們,尤其是薑晚聲。
薑晚聲是貴妃的孩子,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她永遠打扮得粉妝玉琢,是宮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也從來不缺好看的華服羅裙,有些新衣甚至隻穿一次,不慎沾了臟汙,她就會賭氣丟掉。
若問起薑嶠從小到大做過最丟臉的一件事,那便是她曾經撿起過薑晚聲丟棄的衣裙,當寶貝似的藏了一路,躲在皇宮的荒僻一角,摘下發冠,臨水照影,笨拙地梳了發髻,簪了朵花枝,一整日都開心得像個傻子。
隻是這樣大膽的事,自許采女死後,薑嶠就再也沒做過了。一個時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怎會再在意那些金釵華裳呢?
薑嶠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緗色衣裙,突然想起當年她從薑晚聲那裡拾走的,也是一件差不多顏色的裙裳,不過比這件要厚上許多,是冬日的襖裙。
“昨日芙蓉宴,娘子若是這麼打扮,定不會輸給那些貴女。便是那位聶氏女郎,也要被娘子比下去!”
雲歌一邊替薑嶠整理著鬢發,一邊奉承道。
薑嶠透過鏡子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子昨日不過是贏了鬥茶,就被那聶氏女郎推下荷塘,若是穿成這樣,還能活到今日嗎?”
雲杉心直口快地接了一句,又補充道,“聽說如今建鄴城都在傳那位女郎的惡劣行徑,她的名聲也是毀得差不多了。”
聞言,薑嶠唇角的笑容淡了淡。
她那時蓄意挑釁,一是為了保命,二是確實想要教訓聶歡,可倒也沒想將人害得名聲儘毀……
雲煙觀察著薑嶠的臉色,不忘為霍奚舟說話,“憑聶氏在建鄴城的權勢,想要壓下昨日的事也不是沒可能。定是侯爺在為娘子出氣呢。”
提到霍奚舟,薑嶠隻覺得更加心煩意亂。
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怎麼想的,送來的這些衣裳首飾顯然不是婢女能穿戴的,難道還真打算替她除了賤籍,給她個侍妾的名分嗎?
雲杉終於簪好了發釵,挑了一對耳墜剛要給薑嶠戴上,卻動作頓住,奇怪地噫了一聲,“娘子耳上竟是沒有穿孔?”
薑嶠回神,摸了摸耳垂,“嗯,耳墜不必戴了,這樣就很好。”
說著,她從圓凳上站起來,後退了幾步,在距離鏡台一米開外的地方站定,對著銅鏡從頭到腳打量自己的穿戴。
薑嶠挽著薄紗披帛,摸了摸側邊層次分明的發髻和垂落耳側的步搖,久違的愛美之心竟是複蘇了。
她忍不住在鏡前轉了幾個圈,一旁的三人變著法子說好聽的話,雲杉念錯了一句詩,逗得所有人都笑出了聲。
霍奚舟剛走到廊下,便聽得房裡傳來女子們愉悅輕鬆的笑聲,薑嶠清清冷冷的嗓音混在其中,卻一下就被他分辨了出來。
霍奚舟頓住步子,側眸望去。窗欞半闔,身穿緗色華裳的女子巧笑倩兮,拎著裙擺轉著圈,鬢邊的步搖輕晃、鈴叮作響,昭示著她此刻雀躍的心情。轉過來的那一刻,女子臉上還帶著純粹明媚的笑容……
霍奚舟怔住,心臟突然像是被什麼攥了一下,緊接著便開始跳得飛快。
薑嶠正笑著,突然瞥見窗外立著的高大身影,倏然一驚,慌忙停下了動作。
她抬眼,撞入霍奚舟那雙漆黑暗沉的眸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又變回了尋常那副嫻靜恬淡的模樣。
霍奚舟心裡那絲異樣轉瞬即逝,眉眼間的情緒也漸漸消散,待一切平靜後,他邁步走進廂房。
薑嶠低眉斂目,福了福身,身後的春秋冬三人也連忙跟著行禮,齊聲喚道,“侯爺。”
聽到身後三人的聲音,薑嶠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如今已能說話,可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出聲。
霍奚舟在桌邊坐下,三個婢女交換了一個眼神,躬身退了出去。
薑嶠掩飾著心裡那點不自在,默默走過去,想為霍奚舟倒盞茶。可剛一抬手,臂彎上的披帛就滑落了下來。
薑嶠連忙伸手去扶,卻正好與霍奚舟接住披帛的手碰在一起。輕紗落下,覆在他們交疊的手掌上,兩人都是一愣。
薑嶠紅了臉,率先抽回手,一聲不吭地倒了杯茶,遞向霍奚舟。
霍奚舟接過茶盅,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抬眸看向薑嶠,眉心輕擰,“不是能說話了?”
薑嶠怔住,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張了張唇,輕聲回答,“妾身……喉疾未愈,嗓音不堪入耳,怕惹得侯爺不喜……”
霍奚舟執著茶盅的動作微頓,目光複雜地盯著薑嶠,詭異地沉默了半晌,才收回視線,將茶盅裡的茶一飲而儘。
“不會。”
“那侯爺也不會嫌妾身話多吧?”薑嶠又楚楚可憐地追問了一句。
用原本的嗓音作出這種語氣,薑嶠自己都聽得有些彆扭,竟突然覺得還是啞巴更好做戲一些。
霍奚舟啟唇,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字,“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