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國宣治二十三年。
也許是皇帝與朝臣們的配合讓南懷瑾看到了希望,他的生命本該終結在四十九歲,如今竟又活了一年。
沒有人敢給他找麻煩,天幕的出現太過神乎其神,南懷瑾也隱隱有了“天命所歸”的名頭,道是上天遣南懷瑾下凡為拯救雍國蒼生而來,卻見仙人在人間受苦,故而施法給眾人警告。
這說法離奇,但看到那一幕的人不敢不信。
可這一年雍國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準確點說,起色確實有,但遠遠達不到眾人心中的期待,更離天幕中的盛世遙遙無期。
陳禦史等老臣看向南懷瑾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些微的失望。
而南懷瑾隻覺得疲憊。
眾人的禮遇並沒有讓他覺得好受,他越是可以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國事治理上,就越是能深刻察覺雍國的積重難返。
如果他再年輕十歲,也許會有勇氣大刀闊斧地鏟除弊病,可他已經垂垂老矣,於是就有了更多的顧忌。
所有人對他畢恭畢敬,卻又時刻警惕他的權利。
所有人不得不信任他,不得不配合他,卻又各自推諉,對他報以懷疑與排斥。
——他需要一個強大的、能夠給他足夠底氣與信任的君主,但是他大概沒機會遇到了。
南懷瑾微微歎了口氣,振作起精神,舉起酒杯對夏國使者含笑致禮:“在下對謝軍師耳聞許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坐在輪椅上,戴著麵具的人拱手回禮,聲音沙啞而粗糲:“過獎。”
今日朝中設宴,雍國與夏國訂立友好盟約。
夏國是個新生而孱弱的王朝,可它有著雍國沒有的朝氣蓬勃,和無法估量的未來。
眾所周知,夏國的帝王雖名為周和,但一應事宜皆由這位不知名姓、不良於行的“謝軍師”負責。
據說謝軍師常年戴著麵具,是因為臉頰上被烙了奴印,但夏國上下對他仍是十分信服,連皇帝周和對他也是信任有加。
宴會上觥籌交錯,酒過三巡,大殿上再度出現了雍國朝臣很熟悉的光幕。
大片黑色突然橫亙在半空,周和條件反射擋在謝知非身前,眼神警惕。
“莫慌。”謝知非壓低聲音:“早便聽聞雍國有神跡出現,原還以為隻是謠言,現在看來……”
他也不確定了,這世界上,真的有神嗎?
……他不信。
周和看向周圍的雍國朝臣,見他們臉上神色果然是欣喜大過慌亂,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正要回頭與謝知非說話,黑幕閃了閃,忽然亮了起來。
南懷瑾已經全然顧不上夏國了,相比起其他人,他對著光幕有著更深的期待。
他太想見見那位先帝,想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更想知道那邊的南懷瑾,此生可無憾否?
【來啦來啦,一天一刷。】
【我願稱之為陛下和右相大人的定情之日。】
【哈哈哈神TM的定情之日,你要笑死我。】
【什麼都磕隻會讓我更快樂,不正經的人就是要看不正經的視頻!】
【畢竟正經的曆史課上學的已經夠多了。】
【素材選自官方的紀錄片誒,果然還是得要官方出手,據說整部紀錄片都是演員加上特效製作,用了3D複原的人物形象,和曆史上的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令人詫異的是,這次光幕上除了畫麵,上方還飄過了一行行字體,像是天上的仙人正通過這種方式聊天似的。
饒是再驚訝,現場也沒有人交流,俱都聚精會神地盯著光幕。
上次光幕給他們看到了盛世,這次將會看到什麼呢?陳禦史想,如果能指點他們,該如何締造盛世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這次畫麵的開頭竟然是燒灼了雍皇宮的戰火。
雍國的朝臣們頓時一片慌亂,“雍都被圍了?連皇宮都淪陷了?莫非是上蒼示警?我們雍國要滅國了?”
沈宥容定定地看了一眼,驚聲叫道:“不對,那是父皇!那是過去的事!”
畫麵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懼,上方被仙人們稱為“彈幕”的字符依然閃得飛快。
【燃起來了,這一幕真是百看不厭,我已經能想象到陛下出場那個睥睨眾生的眼神了,啊,我好愛!】
【經典紀錄片開場啊,十個紀錄片九個都是從這一幕開始的。】
【那也沒辦法,陛下在燕國為質時的記載太離奇了,不好拍,至於在雍國時……嗯,我願稱雍國的史官都是廢物!】
雍國朝臣:???
怎麼還罵人呢?
他們已經大概能看出來,這些所謂的彈幕並非來自天上仙人,而是來自後世。
雖然少了些神幻色彩,但眾人眼神反而更加熱切了。他們汲汲營營一生,不就求個青史留名嗎?
隻不過……這個數次被提起、在後世人中享有極高聲望與愛戴的“陛下”,大概就是上次天幕所見時的“先帝”吧,他竟然在燕國為質過?開什麼玩笑,誰會舍得把這種人送去當質子啊!
【我就是大冤種,學完陛下的事跡太激動,把舊雍國的史書也買了,想看小時候可可愛愛的陛下,結果翻完全本,寫陛下的還不到十個字!】
【我歡哥,美強慘本慘。】
【沈巍真的,我真無語,隔壁燕帝想要個出色的兒子都想瘋了,他就這麼造作,活該被篡位。】
【前麵的,我歡哥沒有篡位,那是沈巍自願退位,不要汙蔑歡哥。】
【不過燕帝確實很喜歡歡哥,他身邊伺候的宮人不止一次聽到燕帝說,要是歡哥是他兒子就好了,笑死了哈哈哈】
【彆笑了彆笑了,開虐了,前方高慘!】
在場的人或多或少地看向前方的南懷瑾,就連謝知非也不例外。
誰都能看出畫麵內正在被沈巍拳打腳踢的瘦弱少年,是年幼時的南懷瑾。
南懷瑾仍舊看著光幕,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沈巍的皇子,名諱中有“歡”字,莫非是當初那位太子?
【啊啊啊沈巍!你給我住手!】
【那是大雍的右相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西域的國王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怎麼能受這種委屈嗚嗚嗚】
【沈巍,危。】
【你沈巍真厲害啊,陛下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動的人,連沈承意都老老實實地捧了一輩子,你禍禍得好過癮啊。】
【你完了,大羅金仙來了都救不了。】
【陛下活著一天,沒人能欺負他的丞相!】
南懷瑾:“……”
隻不過是被踢踹了幾下罷了,甚至連刑具都沒用上,後世人用不用這麼誇張?
朝臣們:“……”
就是說,這位陛下,應該不會是個心悅南懷瑾的女子吧?這些彈幕的風格是不是太奇怪了?
下一秒,泛著冷光的小刀刺入沈巍的手掌。
聶時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激動地喝道:“好暗器,好手法!”
巧的是,屏幕上也傳出了聶時雲的帶著些諂媚的撒嬌:“隨大哥,你暗器扔得好準啊,教教我教教我。”
聶時雲:“……”
聶時雲生無可戀地捂住臉。
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人都能從畫麵上愈發高昂的配樂感受到,那位一直隻出現在旁人口中,仿若無所不能的“陛下”即將要出現了。
他們睜大眼睛,眼角因為乾澀滲出淚水都不敢眨一下。生平錯過一秒,他們就要比旁人晚一秒看到那位傳說中的陛下。
是他們曾經那位太子嗎?
可那位名叫“沈明歡”的太子殿下確實平庸無比,而且他……已經死了啊。
謝知非的眼神驚疑不定,他剛剛似乎聽見畫麵中那位名叫宇文山的將領說了一句“謝先生”。
隻是一個姓而已,按理而言他不該這麼敏感,可他就是莫名覺得,那位“謝先生”似乎就是他。
謝知非也專注地看著天幕。
是與不是,稍後便能見分曉。
可就在這萬眾期待之時,畫麵突然暗下。
猶如說書人即將說至高潮卻生生止住了話頭,殿中頓時彌散開了此起彼伏地扼腕歎息聲。
然而還不等他們說些什麼,一道光芒閃過,大殿正中突兀現出四個人影。
——上一次天幕中曾經出現過的人。
——雍朝右相南懷瑾,左相謝知非,大將軍聶時雲、宇文山。
謝知非與南懷瑾本在右相府中議事,聶時雲與宇文山在院子裡切磋,哪想到瞬間就換了地方。
兩位大將軍迅速護在丞相身前。
聶時雲總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他四下張望:“懷瑾,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宇文山警惕這種將莫名他們擄來的能力,他習武多年,竟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在場的朝臣們也很懵,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見皇帝和丞相似乎都不打算說話,於是半晌才有個高位官員期期艾艾地站了出來,“見過兩位丞相大人,見過兩位將軍。”
可不得恭恭敬敬嗎?這兩個可是那大雍朝捧在手心裡的人,他們能來,誰知道雍朝大軍是不是也能出現。
再說了,誰會不想要這樣的人才啊!
南懷瑾與謝知非何等精明,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本該謹慎低調才是,但見其他人對他們的態度如此謙卑,他們反倒端起來了,隻微微頷首,擺足了盛世皇朝丞相的架勢。
謝知非皺著眉打量周圍,片刻後,扭頭用眼神向南懷瑾征詢。
南懷瑾點了點頭,確認道:“是雍國。”
他又伸出手指了指前方的一個人:“那是我。”
南懷瑾明顯看出了“自己”不算好的處境,眼神帶上了微微的鄙夷,也不知他為何會這麼嫌棄自己。
謝知非輕“嘖”一聲,目光看向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我居然也在,還混得……如此落魄。”
輪椅上的人抬頭,直直對上對方的眼神。
謝知非穿的是常服,他不喜奢華,衣服的料子在朝臣們看來算不上珍貴,然而樣式早已與他們如今的有了些差異,是盛世才有的雍容華貴。
他本就生得好,連歲月都不舍得在他身上雕琢太多痕跡,可更吸引人的卻是他舉手投足間的那份寫意與不羈,仿佛沒有任何顧忌般的輕鬆坦蕩。
生在亂世的人,傾其一生也無法想象這份自如從何而來。
被他們這麼一說,宇文山和聶時雲也開始尋找“自己”。
兩位丞相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半空中那個黑幕。
南懷瑾皺了皺眉:“子正,你見多識廣,知道這是什麼嗎?”
謝知非沉吟半晌,搖頭道:“聞所未聞。”
朝臣們正想為他們解釋,黑幕又突兀亮了起來。
一輛奢華的馬車出現在混亂的大殿中。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南懷瑾怔愣了片刻,“是那天的事啊……”
語氣了然又悵惘。
【是左相!啊啊啊左相大人我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