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兒,你回到母後身邊,母後什麼都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
西風緊,更漏長,她的聲音很微弱,似一縷縷乾風,在屋子裡回蕩。
就在這座宮殿裡,她親手送夫君上路,眼看他飲下鴆酒,那時,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名男子,難道都要被自己親手逼上絕路?
床榻上少年懇求的那句“放我走吧”,讓她何等的挫敗。原來,是她捆綁了他們一生。丈夫,兒子,都那麼渴望另一個懷抱。
前塵往事儘湧,她曾經擁有的恨,在這一刻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提起,她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後悔,這種感覺來得太陌生,太突然,令她有些許的恐懼,以至於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體會。
所以,她一錯再錯。
晚風吹拂著裙裳,孑影孤偟,焚琴的殤幻化成那一縷月光,留了半世悔悟的謎底讓她去猜測。
離音踏進乾元殿的時候已經是日暮西移,晚霞灑在梁柱的每個鬥拱之間,光影分布在一個個空格中,錯落有致,讓這座宮殿不那麼莊嚴,顯得平和而溫馨。
她側身望著殿前的兩株紫荊玉蘭,暮影沉沉中隨風搖曳,姿態慵懶。細看之下才發現裡麵有一個鳥窩,夕陽墜落的方向,一隻暮禽撲閃著翅膀回巢,嘴裡還叼著一瓣花蕊。巢裡的幼鳥見母親回來,奮力的往外探著腦袋,金色的霞染在初生的絨毛上,閃著溫暖的光輝。
碩大的樹葉下,是一幅天倫之樂的美景。
還是那屏風,還是那紫檀木的味道,有著離音一生也無法解開的心結。
她就那麼靜靜地坐在床邊,臉靠在絲滑的被褥上,感受到周圍的空氣都是溫暖的,仿佛她的徽哥哥依舊如初。
簷上有一隻小鳥,一直停在那兒,偶爾走來走去,卻始終不肯離去。
“刀子刺向我的那一刻,我回頭望著母後笑了,音妹妹,你猜,那時,我想的是什麼?”
少年的聲音有一絲的雀躍,那歡喜就像小孩子惡作劇後的快感。
離音知道他此刻神誌恍惚,隻聽他一個人靜靜地傾訴。右手把玩著繡鞋上的流蘇,是一對比翼齊飛的蝴蝶,用琉璃的珠子串成,一直極愛的玩意兒,還是及笄之歲尚軒親手為她做的禮物。
比翼齊飛,搖光殿前那個溫潤的男子親手為她穿上,腳踝間癢酥酥的感覺,至今也沒有忘懷。
“那時我想,母後終於可以放手了吧,終於可以……”
離音沒有回頭,纖細的手來回撚著玉流蘇,沙沙的聲音,讓她想起哥哥房中的沙漏,怎麼也流不到儘頭。映在光與影中,成了一條永遠了無法跨越的銀河,流著洪荒歲月中無數人的孤獨。
“……音妹妹,忘了吧,忘了我,忘了尚軒,忘了所有的一切……”
她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忽然轉身,猛地抱住那少年,他身上常年透著的藥味兒是她向來不喜的,此刻,卻是那麼渴望,不舍忘卻。
那少年的眼睛望著簷上的鳥兒,充滿了光彩和向往。
她用儘全力擁抱著他:“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所有人,徽哥哥,你也不許!”
“過奈何橋時,我一定要多喝幾碗孟婆湯,來生,不要再來這帝王家了,來生,我一定要做一隻鳥兒,不去打擾彆人,隻靜靜地飛翔,飛……”
離音緊緊地咬著雙唇,滲出的血含在舌尖,微微一抿,原來,血可以那麼苦。
“你們都走了,一個個都走了……我不懂,為什麼就沒有彆的法子,為什麼最後都要離開自己最愛自己的人?”
天暗了,隻有幾束光穿透整座宮殿,白霧如煙,滿屋的靜香細細,悄然無聲,風吹過樹葉的聲音簌簌,那樣的詩情畫意,刻下兩個緊緊相擁的少年。
簷上的那隻鳥兒飛進屋子,恰好停留在那少年的手臂旁。也許是少年的身體還很溫暖,那鳥兒撲閃著翅膀,靠在上麵,安靜地睡著了。
寧和元年,獻帝駕崩於乾元殿。這位在位還不到一年的少年皇帝像他的父皇一樣,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他沒有秉承他父親的性格,而是一生溫潤隨和,也有史官謂其懦弱。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更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他什麼都是,卻也什麼都不是。
隻有最後踏進乾元殿的那個女子知道他最後的願望,不是帝王霸業,不是江山社稷,隻是一個微小卻奢侈的寄予往生的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