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太皇太後特地在瑤台設宴為二皇子接風洗塵。慶功宴,慶幸這繁華仍在,慶幸還能粉飾太平。
隨著哀帝的駕崩,朝中的局勢便又有變數。即使朝中大權一直是由沈家把持,獻帝和哀帝不過是一顆棋子,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帝位懸空,總是不合禮製。朝中大臣以大司農為首的早已乘上奏折懇請太皇太後早日擬定新君的人選,並力舉二皇子。
南唐自開國以來,冊立新君皆是立嫡立長,然而哀帝年幼未留下子嗣,皇室中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當是二皇子。隻是二皇子此前因受武朝宮變牽連,被幽禁皇陵,讓太皇太後點頭,著實是件困難的事。然而此次二皇子凱旋,正是絕好的時機。大司農等再次上奏懇請太皇太後為了蒼生社稷黎早日確立新帝人選。
說是懇請,卻無疑是一種壓力。
沈家一手遮天,結黨營私,朝中大臣多奉承攀附,以此保住朝中地位,深怕得罪權貴牽連全家。然而,大司農雖年事已高,仍心係祖宗社稷,不畏權貴,當年便以“妖後”諷刺當今的太皇太後,曾言“女子過美過聰慧,皆是社稷之禍害。”
沈玉淑當時位主中宮,聞此言,一笑置之,卻並不否認。想到那迂腐的老頭,被她這妖後氣得半死不活,倒也有趣。隻是如今,這迂腐的老頭著實給她出了個難題。二皇子不比無知孩童,並非能輕易讓人控製的布偶,況且二皇子的生母敬太妃的兄長手握重兵,身後的力量不得不讓人忌憚。
沈玉淑手執紈扇半眯著眼,夏日炎炎,即使到了晚上依舊煩躁,“天水衣”已經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汗,純白色的抹胸上繡著一隻精巧的蝴蝶,似染著露水一般翩翩欲飛。淡青色的扇麵上牡丹花開,層層繁複的花瓣遮住了絲絹縫隙中幾絲暈黃的光線。
眼前無數燭火明晃晃地燃著,燈罩上的紗紅得刺眼,血紅中透著一點微黃,斜斜地灑在她的衣裙上,成了一灘化不開的血色。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紅的,大司農那深色的朝服在遙遙的鳳案下被光影蓋了過去,看不真切。
扇柄是白玉而成,和手一樣的白,墨綠的瓔珞一遍又一遍地劃過手腕。
玉階下的大臣手把酒杯,言笑晏晏,不時左顧右盼,看看那青色,再看看那淩厲的紅色,最後,目光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左上方。
二皇子不勝酒力,已有一絲微醉,原本蒼白的臉染上幾分紅暈,來自暗角的眼光射過來,映入他黛色的眸子裡,回以一份譏誚,眾人方醒悟,卻疑是錯覺。
離音端坐在翡翠簾後,嬋娟姣好,濕熱的酒氣混著太液池的水汽像被蒸熟一樣,她卻隻覺得冷。高台無風,淺色的紗衣本是薄如蟬翼,此時卻像被泥土沉沉地壓住,萬般掙紮依舊死死地垂在地上,掀不起一絲嫵媚。
隻見那人晃晃地起身,一手推開欲扶他的宮婢,長袖款款,青蔥似的手指溫柔地劃過杯口,仰頭便儘。墨色的發纏繞在領口間,被灑落在胸前的殘酒打濕,襯著他的膚色顯出幾分妖異。
“哐當”一聲,酒杯從案上滾落,打翻了千鶴鎏金香爐,那老鶴的頭歪歪斜斜地躺在朱紅的絨毯上,驚得婢女忙扶住他。這次,許是真的醉了,他並未拒絕,身子沉沉地靠了過去。他半醉半醒,慵懶地靠在美人的肩上,像個撒嬌的孩童。那婢女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臉色微紅。
沈玉淑放下宮扇,露出那一點暗紅的朱砂,笑容愈深:“二皇子不勝酒力,好好扶他回重華殿歇息。”
眾人方又醒悟,一陣行禮,依舊絲竹繞耳,蝶衣翩翩。
離音見那人被宮娥扶著,踉踉蹌蹌地穿過畫廊,高槐隱隱,就要被淹沒在夜色中,隻有那宮燈閃爍,雪白的牆壁上晃動著黑色的影子。
隻覺得那畫廊是那麼幽寂,不過隔著數十步,如同曼珠沙華開滿黃泉路是緣亦是孽。那樣的落寞,是她從未見過的,隔著石榴紗白玉簾,美人如花掩蓋了他的衣,他的人。
香雪扇在手,扇葉輕輕撩起簾子,想看得更真切,朦朧中,隻有燈影遑遑,衣裙綽綽。無力地放下扇子,回頭,不期然遇上沈玉淑的目光。
“姑姑,我……”
到底還是個孩子,情緒都寫在臉上,沈玉淑含笑對她點點頭,算是應允。
藍綢的鞋踏在玉階上,輕得沒有一點聲音。
裙裾蕩漾,如同她那微微顫抖的心,似百花齊放的鳳尾層層起伏,卷在空氣中留下淡淡的香。桂樹婷婷,映在太液池裡被折成無數的殘枝斷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