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你磨礪體性,教你銓衡選事,吏部尚書左一口太子穎達,右一個殿下高才地讚你,朕還以為你真有長進。”
縱使保養再好,也是近五十的人了,皇帝的聲音裡不免透出蒼色,睨目冷冷問:“顧前不顧後的孽障,你自來說,把纓丫頭氣到哪裡去了?”
李景煥低頭握緊雙手,一言不發。
庾皇後在旁一看,便知這小冤家的倔脾氣犯了,連忙笑道:“陛下請息怒,今日之事全係誤會,臣妾在場看得分明,皆是事趕事話趕話,也並非……並非都是煥兒的錯。臣妾已派佘信去傅家接人了,待阿纓回來,定押著煥兒給她賠不是。”
她一麵說,一麵暗自觀察皇帝的神色。
晉帝李豫子息單薄,與元後多年無子,年過而立才同庾氏有了李景煥這個長子。平時管教歸管教,可從小到大寵愛起來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還曾幾次當著臣工麵前,手指李景煥笑言:此兒肖朕。
像這樣大動肝火地罰跪,還是頭一遭。
不過見皇帝沉吟不再發作,庾皇後心裡就有了底,知道陛下這一大半的火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多年宮闈生涯,她深諳趁熱打鐵的功夫,又許了幾句“絕不會讓阿纓受委屈”雲雲,便聽大殿外傳來聲響,心道應是佘信回來複命了。
果然不一時,原公公在外請示一聲:“陛下。”
“可是阿纓回來了?”庾皇後從棋子方褥上起身,親親熱熱地迎向殿門口,口中道:“你這孩子氣性也大了些,黑天暗路的,可彆唬著……”
幾乎在同時,一直默默跪著的李景煥眸底生光,扭頭去找她的身影。
就在幾個時辰前,當他結束宴席急匆匆回到玉燭殿,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看不見簪纓的人,卻聽查找回來的親衛稟報她已出宮去了,那一刻,李景煥懵在原地,同時氣急敗壞地生出一股壓不下去的心火。
往日多行一步路都要怯生生問人的兔子膽兒,怎麼就敢一聲不吭地跑了?
緊接著,少女摔斷的玉簪、與那雙冷冷含冰的眼眸在他腦海裡重合,李景煥明知這人丟不了,還是被攪得慌了半寸心神。
——待這丫頭回來,定要狠狠地罰她抄字!當時李景煥碾著牙想,罰到她紅著眼睛來求饒,保證下次再不敢亂發脾氣,再不敢亂跑,他才肯鬆口,再低下頭好好哄一哄她。
可跪過三個時辰後,李景煥心裡的狠勁卸了,想,還是彆罰了,她那麼嬌氣的一個人,便直接哄哄,也不當什麼。
懷著此種無奈又失而複得的心情,李景煥轉過頭。
然而,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道身影。
隻有原璁一人,掬著拂塵惕然躬身:“陛下,傅小娘子不在傅家,傅家說……”
李景煥眉心一皺。
李豫道:“說什麼?”
原璁立在大殿門口的陰影下,垂首低道:“說傅小娘子去了……西山行宮。”
“轟!”
一聲悶雷,驟然在陰翳的夜空響起。
庾皇後渾身打個哆嗦,心窟冰冷,一時不敢回頭去看皇帝的表情。
西山行宮,是那個人的故地……儘管這些年陛下從未提起過她,但庾靈鴻清楚,陛下是將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鎖在了心房最深處,不準任何人碰觸。
庾氏咬住牙,傅簪纓那個丫頭,究竟中了什麼邪祟,她是嫌今日惹出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大殿陷入一種詭異而壓抑的寂靜,李豫垂著眼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又一聲雷響,伴隨潮濕的夜風吹起殿內重重幔簾,昭示著一場大雨將至。
李景煥聽著雷聲,忽就憶起與阿纓食同案、寢同屋的小時候,小豆丁害怕打雷,總會抱著小毯子悄悄繞過屏風,爬進他的帳子,然後把自己蜷成一個團兒窩進去。
他又想起她那一身令人不耐煩的嬌弱,嬌到連打雷也怕,弱到淋上一點雨氣便會風寒。
西山在城外二十餘裡,雨天夜路上山,她怎麼受得了?
他有些跪不住了,動一動膝,似欲立刻飛出城把人揪回來。
皇帝就在這時開口,語聲輕沉,卻挾著如有實質的壓迫感,將太子的膝蓋釘回地麵。
皇帝好像忽然想起個不相乾的問題,聲音卻是啞的:“大司馬進京……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