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嗓子低,語調裡有種奇質的冷漫,像冬日踏雪出門,當頭撞上一棵積了霧凇的翠柏,抽凜子吸進肺裡一口雪粒子,沁冽中帶著涼,卻不寒人。
簪纓一不小心失口,卻也坦蕩,頂多有那麼一絲絲的赧,“司馬公與我阿母姊弟相稱,便等同阿傅的舅父……”
衛覦微默,輕輕打斷她的話:“你怎知是真的。”
“什麼?”
衛覦沉靜地看著眼前純良無邪的小女娘。
“我與你母親交好,隻是我一麵之詞,你應還未及向杜掌櫃求證過,如何便知是真。你便不覺察,我在你及笄之日回來得太過湊巧?便不疑心,我所做種種皆是做戲?便不擔憂,我是有所圖謀?”
說到這,他目光掃過簪纓纖嫋一束的腰帶。
那上頭除了顧細嬋送的荷包,還佩著一把白玉鑰匙。
這輕輕的一瞥,瞬間令簪纓從頭發絲寒到腳底尖。
她確實,從未有過這些陰暗幽折的懷疑。
若非大司馬提了出來,她連想都不會往這方麵去想。
從大司馬出現在那個雨夜,直到他方才開口之前,簪纓心裡對他隻有感佩,全無懷疑。
難道她信任他不對嗎?
簪纓心底忽然湧出一種濃重的委屈,還有誰會像那樣為她及笄,還有誰會留意到她小小的窘境,不著痕跡地關懷她,還有誰會因她說話沒忌諱,哄小孩子似的摸三下木頭,替她去晦氣?
哪怕是嫡親的親長,能做的也不過如此了。
“大司馬不會如此。我有心,會分辨。”簪纓的聲音不穩,像一池水麵上被魚尾擺弄後止不住的漣漪,但還是竭力鎮定地回答。
“如何分辨,以何為據?”
簪纓又啞口無言。
衛覦見狀低歎:“輕信於人,要吃虧的。”
簪纓的嘴唇抿成一線,不自覺地用左手壓住右臂,快速眨動睫毛,意圖抹去不斷在眼中聚集的水氣。
她說不過他,但至少明白一點,若大司馬當真心懷鬼胎,便不會這樣揭露出來提醒她了。所以她知道,就是知道。
她所傷心的不是他的提點,是這番話精準地踩中了她前世的痛腳。
輕信於人,吃虧喪命,正是她上一世的寫照。難道上輩子,她便沒用心去分辨,沒用眼睛去看?卻還不是被人哄瞞得團團轉。
衛覦的話,兜頭蓋臉地給簪纓潑了盆涼水,讓她陡然清醒:若自己重活一回還是一樣的麵嫩心軟,見到有人對自己好幾分,便全無保留地依賴上去,恨不得投桃報李,那麼,她又有何長進,今後的路如何能走得長遠?
可若是遇到對自己好的人,先在心裡豎一道高牆去防備,直待分析了利弊,判斷了好歹,再去選擇以何等態度與人相交,這便是她想活成的樣子了嗎?
簪纓螓首低垂,半晌沒有言語。
衛覦自認語氣不重,卻見少女神色不對,頓促住,搓了下手指。
他薄唇微啟,簪纓將頭輕輕彆到了一邊。
衛覦想起茶幾的屜格裡,已命親衛換成了從顧氏園子采摘的林果,想去拉開,隨即想到她已經吃不下了。
他指尖遲疑地敲在膝上,一縷微末的無措從臉上閃過。
便這般沉默了一路。
日色忽忽而暮,車行至樓玄山下,親衛勒停馬車道:“將軍。”
衛覦開腔:“到了?”
親衛道聲是,“前頭……仿佛有人在等著傅娘子。”
簪纓聞言掀開車帷,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著一襲白龍鱗紋襴袍的李景煥,他居然還等在那裡。
太子鑾車旁邊,又比早晨多了一輛通幰犢車,數名健仆簇擁著兩個褒衣大袖的男子,也等在車旁,卻是傅驍與傅則安。
在這對叔侄身邊的那抹倩影……是傅妝雪。
女子穿一身楚楚的素白,被傅則安扶坐在道旁的青石上,遠遠打量去,仿佛受了不得了的委屈,纖小的一團影,也惹人愛憐。
看到這群人,簪纓閉了閉眼,本就不高的心緒又低沉幾分。
他們真是,將她的話全當作耳旁風啊。
“林銳。”衛覦沉聲發話,車外甲兵才動,簪纓卻轉過臉,十分認真地說道:“阿傅受教。我自己來。”
她態度中的恭敬與親近和先前彆無二致,向衛覦一福,自己扶壁下車。
一個人走向了那群她根本不想再見到的人。
逃避是無用的,她本就沒打算事事都躲在他人身後。
大司馬方才之言,從另一個方麵點醒了她:既要變強,怎能連一句殘忍的真話都受不住,怎能一想起曾經受過的戕害便遮起眼睛?
這世道,本非為天真之人所設。
那她便不再做天真的小孩子。
“將軍,是否要管?”林銳看著夕陽下那小娘子單薄的背影,低聲請示。
車裡的人靜了一息,道:“她想自己來。讓她自己來。”
*
簪纓一下馬車,等候在漢白石牌樓下的幾人,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
李景煥的步履最快,來到近前。終於看到了她整個人,他上下將她打量一遭,卻見簪纓唇色微白,眼尾發紅,心頭一緊。
他餘光掠過馳道上的馬車,額角青筋微突,聲音卻頗輕:“阿纓,你可曾受欺負?莫怕,你同景煥哥哥說,同我回宮去,我向你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好不好?”
簪纓的眼形狀似桃花瓣,內瞼微勾,眼尾上彎,眼皮又是薄嫩潔白,略一揉弄,便如敷脂般生出紅暈。
往常她愛笑時,這對明眸是平易近人,嫵美妍好,而今不笑,便綻出雪裡紅梅般的冷媚。
那一聲“景煥哥哥”,令她蹙起蛾眉,誰也沒理會,目光直逼站在最後的傅妝雪。
這是她第一次正著眼仔細打量此女。
一看之下發現,傅妝雪曲裾下微露的那雙五色雲霞履上,染著斑駁的紅色,卻是血跡。
她目光所至,傅妝雪連忙坐青石上起身,一瘸一絆地走來,神情裡滿是忐忑與歉意。
“阿纓,”傅驍從未見過傅簪纓如此涼薄的模樣,賠出笑臉,徑先說道,“你彆誤會,我知你不願見到這……二娘子,不是我等帶她來的。”
他一個叔父輩的人,同簪纓說話時,卻將姿態放得極低。不低也不行了,這樁麻煩事搞不定,不說先兄的追封恐淪為泡影,便是他的副相之位,也難說保不保得住。
傅則安在旁聽到二叔先如此摘清一通,不讚同地皺眉,目光複雜地看著簪纓,“……阿雪她為了給你賠罪,是從傅府一步步走到這裡來的,走了整整一日,我們事先都不知情。”
他語氣中的心疼溢於言表,心疼之外,還有幾分隱隱的責怪。言下之意,仿佛在說:你看,我們不舍得讓她來,但她都已經來了,都已經如此可憐了,你為何就不能大度一點,原諒她呢?
傅妝雪泫然接口:“阿姊,都怪阿雪惹你不高興了,我向姊姊道歉。隻要阿姊肯回家,讓阿雪做何事都可以。”
簪纓垂視傅妝雪的那雙腳,點點頭。
“原來如此。”
“從邊陲走到江南還沒走夠,生怕旁人不知你有這項本領,生怕有人忘了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罪,所以用在我身上,是嗎?”
傅妝雪眸中透出驚詫,嚇得連連搖頭。
不等她如何,傅則安先一步將人護在身後,看著簪纓的眼神裡,濃濃都是失望。
聽聽,這是什麼刻薄言辭!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難道對人連基本的同情都沒有了?阿雪從不曾用苦難乞憐,她為何要如此惡意地揣測?
他剛準備開口替小妹說話,傅驍暗地扯住侄兒。
他們來之前在車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為了將阿纓哄回去,為了明日還能上得早朝。不合時宜的話,還是通通收起來吧!
簪纓無視傅則安神色中的不平,烏黑無緒的瞳仁隻盯著傅妝雪,其中沒有憎恨,也沒有嫉妒,隻有一分不以為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麵前來晃我的眼,我也不會衝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殺不是?你既然能從那種苦蠻之地活下來,認了祖,歸了宗,便該惜福。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還不會?將來日子總不會錯了。”
她一點也不在乎傅妝雪以後是不是還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後,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煥。
說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厭舊、變心易節,沒有阿雪,也會有阿雲阿雨阿月,倒彆立那貞潔牌坊,一股腦推在女人身上,沒的讓人惡心。
當然,傅妝雪也不無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纓前世想不明白,若這輩子她再看不出傅妝雪的楚楚可憐裡羼著幾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來,非要使這苦肉計給人看。”簪纓淡淡笑起來,“好啊,傅娘子,你既誠心賠罪,那麼,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誠心誠意。”
她既想可憐,她就讓她可憐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貴妃,好啊,簪纓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沒有完卵。
傅妝雪紅著眼驚愣失語。
傅則安忍無可忍道:“阿纓,你的柔善心腸何處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遺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話音。
傅妝雪是遺腹子,
傅簪纓何嘗不是?
傅妝雪至少有母親照顧她長大,而簪纓呢,傅子胥出征之時,夫婦兩個都未發覺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現孕吐反應之時,傅子胥已赴邊三個月了。
連“簪纓”這個名字,還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書上與唐素商量的,因為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纓,鐘鳴鼎食的好寓意,無論男女都可用。
那對伉儷,甚至一個葬在北朝的異土,一個喪身於茫茫大海之中,他們身後唯一的女兒年年所祭,隻有二人合瘞的衣冠塚。
“遺腹子”這三個字,是拿來紮誰的心?
“阿纓。”
“阿纓……”
“則安!”
幾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不知誰懊悔失言,又有誰想開口安慰。
簪纓掐著掌心,將所有情緒都掩在澹靜的眼睛裡,她對傅妝雪說話時有多平靜,聽見傅則安的話後便有多平靜。
仿佛對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緒,都是揮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問,“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傅則安怔住,不安道:“阿纓,你叫我什麼?”
“你信,這世上有應誓一說嗎?”
她的聲音那麼軟,許是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嗓子開始發啞,把問題原原本本重複了一遍。
傅則安心想簪纓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華林園摔簪立誓之事。
他側頭看了一眼臉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則安於公於私,都是不願簪纓失了這門親事的。他心中並非不盼著阿纓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纓還是他看著長大的,他當然真心望著她好。
隻不過因這幾日簪纓性情大變,他無法適應,這才失態起了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