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梧輕輕頷首,隨即從那中年人手中接來一碗稀粥,又道,“我兄妹流離至此,多虧諸位襄助,我們二人才能暫時有個棲身的地方。”
“這世道,你們也很不易,陸公子便不要這樣見外了。”老村長的兒子是個很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子,他一笑,將另一碗也捧給陸雨梧。
“方才在外麵,我見你們在煮一樣東西,似是一種時蔬,竟有些好聞的清氣,”陸雨梧卻沒有再接,對他溫和道,“陳叔,我可否用一碗?”
陳安愣了一下,他一時心中生怪,怎麼有人放著這金貴的粥米不用,但他目光落在這少年光滑的衣料,又覺得這生在富貴人家的小公子對沒見過的東西有些好奇心也實在正常。
“安子,鍋裡還有沒?有就給陸公子盛一碗來。”
老村長說。
“哎。”陳安應了一聲,連忙轉身。
陸雨梧將粥碗遞給張阿婆,與老村長一塊兒出去。
那張阿婆端著碗走到石床邊,“姑娘,我扶你起來。”
“多謝。”
細柳低聲道,隨後借助著張阿婆的手臂勉強坐起來些,被熬煮得綿軟的稀粥入腹,她方才有了餓的感覺。
但垂眼,細柳透過碗沿,看見阿秀仰著臉,一雙眼睛直勾勾的,喉嚨動了又動。
“姑娘?燙著了?”
張阿婆關切的聲音落來。
細柳咳嗽了兩聲,說,“我吃不下了。”
“你這才吃了幾口?好歹再用些。”張阿婆麵露憂色。
細柳搖頭,“我真的吃不下,張阿婆,這半碗給阿秀吧。”
張阿婆拗不過這個麵容冷,又寡言少語的姑娘,隻好將剩下半碗粥給了孫女兒阿秀,外頭人聲隱約,細柳重新躺下,身上的傷口疼得她有些恍惚,聽見步履聲,她抬眼見陸雨梧端著一隻瓷碗在火堆旁坐下來。
她看見他碗中是清淡的湯水,摻雜著些煮軟的野菜和乾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緊接著,細柳見他烏濃的睫毛似乎動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雙眼正好與她相視。
那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什麼野菜,若這些村民家中有足夠的餘糧,他們根本不會食用這種味道極其苦澀發酸的野草。
但細柳靜默地看著他,
他也不過短暫一瞬,垂下眼睛,又試探著,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氣。
“陸公子,這都是山裡長的蓬草,沒什麼好吃的,”張阿婆理著針線,在旁說道,“我們這些人也是沒奈何,那粥村長還給你留著呢,快彆吃這個了。”
陸雨梧笑了笑,卻並未說些什麼。
細柳看著他握著雙筷,還算從容地將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長夜更深,外頭雨聲陣陣。
石室裡,隱隱的頭疼,還有被那半碗粥喚起的饑餓使她一時無法安睡,外頭的村民們大多睡了,石洞裡頗為靜謐,她翻來覆去,壓得枯草窸窣作響。
“你餓了?”
陸雨梧的聲音冷不丁地落來。
細柳循聲抬眼,那少年抬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壓低聲音對她說,“外麵還剩了些蓬草湯。”
他也不等細柳答,起身出去好一會兒,才端著一隻碗回來。
細柳自己撐著慢慢起身,接來蓬草湯,才發覺是溫熱的,應該是他在外麵的火堆煨了一會兒的緣故。
細柳說了聲謝,握起筷。
陸雨梧看著她低眉喝湯,不見一點異樣,她甚至是麵無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覺得苦嗎?”陸雨梧問道。
“這裡的人沒有一個在意它苦還是不苦,隻要無毒,可以果腹,足矣。”
細柳淡聲道。
外麵的雨聲似乎減弱了些,陸雨梧雙手撐在膝上,“此地不算貧瘠,今年也不見天災,若耕種得當,應該不至於少有餘糧,難道皆因匪患所致?”
“陸公子是哪裡人?”
細柳卻問。
“燕京人。”
“初次離家?”
“算是。”
陸雨梧頷首。
“公子生在繁華堆錦之地,”細柳將碗筷擱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裡,其民也饑的道理。”
陸雨梧沒有反駁,隻用柴棍撥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飛浮,他輕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動聲色,已探得我幾分底細,而我卻連姑娘姓甚名誰都還不知,若村長他們問起,我又該作何解釋?”
細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張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個借口自圓其說。”
聽她打機鋒,陸雨梧也不惱,隻看著她緩慢地側身躺下去,背對著他,石室裡又靜謐許多,唯有火堆裡偶爾的劈啪聲。
陸雨梧正欲靠著石壁小憩,石床上的貓跳下來,一躍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貓腦袋,卻聽那道清越的女聲忽然落來:
“細柳。”
陸雨梧抱著貓,先是一怔,隨即微彎眼睛。
雨聲不斷,火堆漸熄,石洞的陰冷裹身,頭痛症折磨得細柳幾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從乾草堆底下抽出雙刀。
細柳扶著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將布兜搭在身上,抬眸四下掃視,才發覺狸花貓趴在那少年的膝頭。
淺薄的天光順著外頭鑿出的瞭望口鋪了一層進來,少年淡青的衣袂隨晨風微動,他呼吸很輕。
細柳步履極輕地走到他麵前。
她俯身,將貓抱起。
陸雨梧覺得夢中壓在自己膝上的石頭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睜不開眼,直到有人輕拍他的肩,一聲聲喚:“陸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見張阿婆的一張焦急的臉。
“你妹子不見了!”
張阿婆連忙道,“你看,這些怕是她給的。”
陸雨梧看了一眼張阿婆手中捧著的幾片銀葉子,他低頭,發現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側過臉,果然石床上已不見人,她的包袱和貓也都不在。
張阿婆念叨著,“陸公子,這雨還下著呢,她一個姑娘家,那麼重的傷……”
“您不必擔心,我這就去尋她。”
陸雨梧起身。
小雨連綿,晨間濃霧潮濕。
天色尚且沒有亮透,一隊人馬擠在山下的村落裡,他們約莫有數百人,浸過桐油的鬆明在細雨裡燃燒,照亮一張張陌生臉孔。
“這地方怎這寡水!”
一個皮膚較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個人也不見,康二哥,他們難道遷走了?”
被稱作二哥的男人約莫三十餘歲,鼻骨低,膚色發黃,身材矮小,看起來不苟言笑,他抓著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煙,火星子在銅管裡發亮,他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睛微眯,緩緩搖頭,“原先咱們誰不是個良民?他們這點伎倆,你難道看不出?”
“要真是遷村,這東西他們怎麼會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種從他指縫中落到泥濘的地裡:“阿勒,我們冒雨翻山走夜路過來,如果空手回去,大哥會不高興的。”
“他們一定就在附近,我們得找他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