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爭知道這人是在胡扯,“不僅無法給嫌疑人做出畫像,連被害人的畫像也做不出來。”
鳴寒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被害人也是嫌疑人,所以畫像才這麼難?”
陳爭此時是靠在椅背上的,臉轉向右邊,和鳴寒對視的幾秒裡,腦子平白放了個空。忽然,陳爭坐起來,“既然吳憐珊這條路難走,那另一條就更重要。你提醒我了,答案說不定在尹競流身上。”
鳴寒忽然打岔,“終於肯說了?”
陳爭愣住,“嗯?”
鳴寒說:“我以為還要等很久,你才會信任你的隊友我,和我分享你在麵館得到的線索。”
兩人目光相接,鳴寒雖然掛著笑意,但眼裡的色彩卻很深,太深的地方,最易讓人聯想到神秘和寒冷。透過這片瞳光,陳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想到一個和鳴寒有些許相似特質的人。
第一次見到鳴寒時,他就有這種感覺,他們相似的不僅是名字裡都有的“han”,更多的是氣質層麵的東西。所以他有時看到鳴寒,會有些戒備,他不擅長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陳爭不想讓私事影響工作,咳了聲,“上次不是不肯說,是我得到的線索零散,乍看沒有邏輯,在將它們理順之前,我說出來隻會對調查產生乾擾。”
鳴寒很有興趣,湊得更近了些,“那現在是已經理順了?”
陳爭沉默片刻,“隻是有了初步想法,但漏洞仍然很多。”
鳴寒繼續靠近,“沒關係,我們機動隊員主打一個機靈,你有漏洞,我負責查漏補缺。”
陳爭抬起左手,擋住鳴寒近在咫尺的臉,“現在是秋天,不是寒冬臘月,抱團取暖也太早了。”
鳴寒笑著挪回去,眼神銳利起來,“你是不是猜測,‘曾燕’的死,是有人在給尹競流複仇。”
陳爭回視,須臾點頭,“是。”
“一切明麵上的改變都發生在曾燕高三那年的冬春,尹競流失蹤,曾燕和昔日死黨馮楓、衛優太等人突然疏遠,過去的曾燕被現在的‘曾燕’取代,假曾燕退學。但往前推一年,其他人暫不論,至少是尹競流身上已經出現改變。”
陳爭說話時雙手抱在胸前,沒有翻過筆記本,眼神和語氣都格外平靜,如果副駕上坐的不是鳴寒,而是哪個資曆尚淺的刑警,說不定會覺得此時的他很可怕。
“尹競流開朗、熱情,和刻板印象裡的學霸不同,他雖然成績好到可以上大多數知名綜合大學的程度,但他對未來其實很堅定——報考航空專業,成為飛行員。飛行員有個重要的指標,視力,所以他在家中貼著視力表,即便和父母吵過架,視力表被撕掉,他也重新貼了回來。老師勸過,父母勸過,他隻和他們吵過一次,之後一直是‘非暴力不合作’。高三時,尹高強其實已經妥協了,但他倒是突然撕掉視力表,放棄夢想。”
陳爭問:“如果是你,什麼會讓你做出這種選擇?”
鳴寒說:“至少不會是突然懂事了、理解父母的不容易這種理由。他既然內心穩定又堅定,那就隻可能是——客觀條件不允許他成為飛行員了。撕掉視力表……這個行為很多餘。”
“是,就算換了誌願,也不至於要撕掉視力表。”陳爭說:“除非是視力表的存在讓他非常痛苦,一看到視力表,他就被提醒,你的眼睛不行了。”
眼睛,不行了。
看不清楚了,不能再成為飛行員了。
陳爭停下來,仿佛沉浸到了尹競流當時的情緒中。
尹高強說,尹競流從小就很愛惜眼睛,課業再繁重,作業再多,他也會抽出時間看看窗外,做眼保健操,絕不會在陰暗的光線中看書。同齡男孩喜歡打遊戲,他雖然偶爾也打,但不會沉迷。他做的不少事,都是為了讓視力保持在飛行員的標準上。
但在高三的冬天,一件突然發生的事改變了他的人生。
“曾燕馮楓這群人在麵館附近鬥毆,尹競流衝過去時根本沒有想到眼睛會受傷,他過去勸架,是他性格使然。”陳爭說:“在勸架的過程中,他的眼睛被撞,但當時並沒有什麼感覺。民警趕來時,他的父母和老師還因為不想他這個好學生的名字留在鬥毆的不光彩記錄中,而草草把他帶走。設想一下,當時他其實已經感到不舒服,但他的傷並不是肉眼可見的那種傷,父親和班主任勸他趕快回學校,民警確認他有沒受傷,他那個年紀的孩子,會忍著輕微的不適,說自己沒問題。”
“但回到學校,他發現自己看不清黑板,不是完全看不清,就是時不時模糊,揉一揉又能看清。他感到害怕,可是他不敢和任何人說。他骨子裡有他的倔強和自尊,他一直忍到第二天,才終於給老尹說有點不舒服。但也許說出後他就後悔了,誰都知道眼睛出了問題會花一大筆錢,他的家庭拿不出這麼多錢。”
“經過一段時間,我無法想象他的掙紮有多痛苦,一邊忍受看不清的恐懼,一邊不得不放棄理想。在這個過程中,他大概率獨自去看過醫生,隻是已經無法核實了。醫生告訴他,他的視力已經因為撞擊而受損,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但不可能恢複到受損之前。他每天看著再也看不清最底下一排的視力表,他那時隻是一個還未走上社會的孩子,再怎麼優秀,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在害怕下撕掉視力表,選擇如父母所願,報考洛大的臨床。”
鳴寒融入了陳爭的這段推理,眉心淺蹙,“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以為自己能夠適應,接受新的身份、新的未來。但是當他真的上了大學,學著不感興趣的專業,想象著並不想要的前途,他積蓄了大半年的情緒終於擊潰了他。所以他在新的同學眼中,是個內向、不善言辭、孤僻的人,和竹泉這邊大家對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陳爭說:“是這樣。”
鳴寒說:“上一段說得通,那然後呢?尹競流是那次鬥毆的隱形受害者,他是怎麼被曾燕他們害死?”
“心態改變之後,人也會隨著改變。”陳爭的語氣中有種機械的,不近人情的寒冷,“我這幾天將自己帶入尹競流,在那樣的年紀,處在一種半是進入社會,實際上又沒進入的狀態,周圍有很多比自己更優秀更有錢的同學,時不時想到夭折的夢想,我會把一切怨憤都放在曾燕馮楓身上。而且他很可能知道打傷他眼睛的是誰,他非常恨,想要找這個人討要說法。”
鳴寒說:“討要說法是客氣一點的修飾嗎?他真正的想法是報複。”
“尹競流從小當慣了好孩子,仇恨讓他有報複的衝動,但他沒有這個能力。寒假他回到竹泉市,尋找曾燕馮楓,可能是跟蹤,可能直接出現在他們麵前。”陳爭用語言描繪腦中的畫麵,“他無法像個惡霸一樣直接上手,他隻會緊張、局促地和他們講理。在他們眼中,他隻是個滑稽的可憐蟲。有人會承認自己打傷了他的眼睛嗎?不可能。他們會嘲笑他,玩弄他,用他這個優等生沒有見識過,也理解不了的手段。”
鳴寒說:“這個過程中,尹競流被失手殺死了?”
陳爭閉上眼,“這是其中一種假設。還有一種,尹競流終於在欺辱中爆發,動了殺心,混亂中,被這些人反殺。”
鳴寒嘶了一聲,“他們慌張處理完尹競流的屍體,害怕事情敗露,所以定下不再見麵的規矩,每個人都遵守,所以後來曾燕換人,都沒有一個人知道。十年後,有人為尹競流複仇,可是他殺的第一個人就殺錯了。”
陳爭說:“是。凶手不知道,現在的‘曾燕’早就不是原本的曾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