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玦乃是如今鏡明宗內修為最高之人,眾人因此以他為首,若是容玦自廢修為,他們便更沒有可能抵擋住妖族大軍。
“容家主,這分明是太上葳蕤的詭計,你萬萬不能落入她的陷阱!”
“不錯,容兄如今當以大局為重,休要莽撞!”
一眾人族修士圍住容玦,七嘴八舌地勸道,一時倒是比容玦自己還更緊張他的安危。
城樓上混亂嘈雜,太上葳蕤的神思卻有些遊離,她抬起頭,聽見了落雪之聲。
修真界強者為尊,這原是他們教給自己的道理。
隻是他們應當沒有想過,自己竟有一日,也會淪為弱者。
冰雪凜冽的氣息落入肺腑,就在這一刻,眼前畫麵忽地破碎開,化為無窮無儘的黑暗。
大雨瓢潑而下,少女跪在殿外,重衣濕透。染血的衣袖在雨水衝刷下漸漸褪去痕跡,她垂著頭,雙目緊閉。
天地之間好像隻餘一片伶仃雨聲,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的身形微微動了動。
太上葳蕤抬起頭,大雨中,那雙眼冰冷而鋒銳。她的目光穿過雨幕,落在了前方日月殿三個字上。
抬起右手,素白皓腕纖細得好似一折就斷,經脈中的靈力近乎枯竭。
這具身體,隻有煉氣七重的修為。
前一刻,她尚且身在妖族宮闕之中,不過閉目小憩片刻,再睜開眼,便是如今情境。
日月殿……
鏡明宗掌教所居,便稱日月殿。
不過在妖尊踏平東域之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鏡明宗了。
即便是妖族大軍兵臨鏡明宗那一日,太上葳蕤也未再入鏡花島內,而現在,她竟然跪在鏡花島中心的日月殿前。
鏡明宗傾覆,舊怨了結,她
昔年過往早已腐朽在記憶深處,那眼前一切,可是一場幻境?
腳步聲響在雨中,太上葳蕤上方的一寸天地忽然被隔絕了風雨。少女撐著傘停在她身邊,水紅色的裙角被雨水洇出暗色痕跡。
“大師姐,此番小師妹受傷本就不該怪你,你實在不必這般……”少女輕聲開口道,餘光注意到太上葳蕤衣袖上殘留的血跡,她微微一怔。
大師姐也受傷了?少女失神地想,所有人都在擔心躺在日月殿中的泠竹,卻沒有人發現大師姐原來也受了傷。就連她自己,聽了消息立刻趕來日月殿,也全是因為擔心重傷的師妹泠竹。
“大師姐,你身上也有傷,還是先回去吧。”少女抿了抿唇,再次勸道。
太上葳蕤抬頭看著她,數百年時光在這一刻回溯,眼前少女與記憶中的人重合在一起。
良久,太上葳蕤終於緩緩開口,叫出了少女的名字:“濮陽鸞。”
濮陽鸞有些怔愣,她與大師姐素日雖不算親近,但她從來都是喚自己阿鸞,不曾這樣冷淡地直呼其名。
在認出濮陽鸞之時,太上葳蕤也終於從那些已經腐朽的記憶中翻出了當年舊事。
七百年前,鏡明宗,日月殿。
七百年前,修真界人人聞之色變的妖尊,尚且還是修為低微的鏡明宗弟子。此時的鏡明宗,也並非蒼棲州第一大派。
鏡明宗掌教門下有五名弟子,其中太上葳蕤為首,濮陽鸞行四。
這一年,太上葳蕤十六歲,修為停留在煉氣七重,遲遲無法突破,而門中不少年紀比她小的親傳弟子都已經成功築基。雖然修為低下,但因她是掌教首徒,鏡明宗弟子還是要依禮喚她一聲大師姐。
而太上葳蕤跪在日月殿外,是為請罪。
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小師妹泠竹,令她孤身前往雲湖禁地以致重傷請罪。
沒有照顧好泠竹,是她的罪過。
雨幕之中,濮陽鸞臉上帶著不容錯辨的憂色。
小師妹向來是師尊最疼愛的弟子,此番她意外受傷,師尊震怒,聽當時在場的弟子說,他對師姐發了好大的火。
哪怕濮陽鸞向來與泠竹更為親近,也覺得此事並非太上葳蕤的錯,師尊這怒氣實在來得無理。
師妹前往雲湖禁地之事不曾告知過任何人,連大師姐也是在禁地陣法被觸動後才發覺此事,立時便趕去相救——大師姐雖然修為不足,但她手中有代掌門令,這才破解了禁地陣法。
無論如何,泠竹師妹受傷之事也不該怪在大師姐身上。但弟子不可妄言師過,濮陽鸞哪怕不太讚同師尊所為,也隻能在心中歎息一聲。
她看著太上葳蕤,再次開口道:“師姐,師尊之前應當隻是一時情急才會斥責於你,如今雨這樣大,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小師妹重傷,師尊此時在殿內為她療傷,大師姐就算跪在這裡,隻怕他一時也是無暇顧及的。
師姐身上還有傷,若是一直跪在雨裡,之後難免大病一場。
太上葳蕤沒有在意濮陽鸞的話,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掌心,眼神幽深。
她為什麼要跪在這裡?
哦,是愧疚自己不曾保護好師妹,有負師尊所托。
她從前總是覺得,自己受容氏大恩,當儘心相報,絕不可懈怠。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好笑。
她早就不欠容家什麼了。
太上葳蕤站起身,淋濕的長發緊貼在後背,顯出幾分狼狽。
濮陽鸞不由被她的動作一驚:“大師姐……”
雨水從紙傘邊緣滴落,又急又密地打在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