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詢輕咳兩聲,道了一句“無妨”,接著又考校了一些細處後,最終問出困惑之處:“你如何結交的白博士?”
從第一問到現在,一直泰然自若的孟桑難得愣怔住了:“不知白博士是何人?”
魏詢擰眉:“國子監的太學博士,姓白。孟小娘子,你既不認得,如何請得動這位大人為你引薦入食堂?”
聽到“國子監”和“食堂”二詞,孟桑恍然回想起宋七娘與她說過的話來,當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裡想得到世上能有如此巧合,宋七娘和薑老頭為她找的活計,竟是找到了一處去!
孟桑坦誠道:“來長安後,兒與平康坊的宋都知因吃食結緣,每日為之準備朝食送去。不日前,宋都知得知兒急需找個活計來做,便主動攬下此事。”
“昨日,宋都知告知國子監食堂缺庖廚,欲托其友人太學博士相助,想來這位便是魏老口中的那位‘白博士’了。”
“昨晚,薑家阿翁僅言明會有一場考校,未曾想是為了同一活計。想來,種種皆為陰差陽錯的緣分。”
整件事的經過與緣由,孟桑講得十分清楚,即便是魏詢也挑不出什麼錯。
顧慮已消,魏詢唇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緩聲問:“不錯,國子監食堂恰缺一位擅長新菜肴的庖廚。孟小娘子精於此道、技藝精湛,可願一試?”
孟桑今日定下這三道菜式,自有幾分把握,但聽了魏老這一問,實實在在得到對方肯定,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激動。
不過……
她清了清嗓子,直言不諱:“魏老,不曉得在國子監做活,工錢幾何?一日做多久,一月休幾日?”
真沒法怪她,實在是上輩子社畜當得太久,下意識就關心薪資和休假問題,這都是本能了。
活到這個歲數,魏詢與形形色色的人都打過交道,對於孟桑這樣有一說一的性子,反倒看著順眼:“正經掌勺的廚子,每月工錢五百文錢,每旬休一日,吃住都在監內。”
“初入國子監食堂,你先從朝食做起,若能做出起色,亦可調換去做暮食。其中種種細處,等你進來了,我再與你說。”
饒是孟桑早就做了心理預期,能讓宋七娘特意托人情牽線、讓薑老頭撂下老臉去找好友幫忙的活計,必然不會差。
可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料到每月竟有五百文錢。
當朝從九品京官的月俸不過一千五百文,雖說這是拋開了祿米、職田等等大頭收入,單獨發的月俸,那也足夠普通一家三口的百姓每月花銷。
而孟桑隻需顧著自己的吃穿用度,加之國子監還包了吃喝,所以每月根本花不到三百文,五百文的工錢於她而言是綽綽有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休假,每十日休息一日。不過若是在外頭酒樓食肆乾活,恐怕一月都休不到一日,相較而言,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上司們儘力體恤了。
魏詢複又問道:“孟小娘子意下如何?”
孟桑狠狠點了兩下頭,叉手行禮,笑道:“幸得魏老賞識,兒願往,不知何時簽契?”
“好個爽利女郎,甚好!”魏詢心中一樁沉甸甸的包袱掀開,神色鬆快許多,“給孟小娘子半日收拾細軟,明日辰初,老叟在務本坊國子監後門靜候,屆時再簽契書。”
“對了,日後在一處做活,孟小娘子不必這般客氣。”
孟桑叉手,長喏一聲應下:“我曉得了。”
掃了一眼外頭天色,魏詢自知已在薑記食肆耗費了許多工夫,又快語交代一番後,自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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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國子監食堂一事已成定局,孟桑隻覺得心下安穩許多。
總算不用再擔心住處與生計,等日子真正安頓下來,她自個兒的錢袋子再攢下些銀錢,也好繼續去尋那未曾謀麵的阿翁。
孟桑與薑老頭通了個氣,想去將喜事告知宋七娘。待薑老頭點頭,她又去後廚盛了一碗溫在灶上的糖醋排骨,提著食盒出門。
等到了宋七娘住處,門口雜役認出孟桑,二話不說,十分客氣地引孟桑進去。
推開門,宋七娘坐在梳妝鏡前,已經完成了傅粉、勻紅、畫眉這三步,正用指尖沾起一點纏枝銀盒中的嫣紅唇脂,欲往唇上點注。
看見孟桑過來,宋七娘半是驚訝半是欣喜,停下點了一半的唇:“好桑娘,怎麼現在來我這兒?”
“你竟還帶著吃食上門?我聞聞看……”她麵上帶笑,深吸一口氣,“這麼香的豚肉味兒,酸甜可人,你快打開讓我嘗嘗!”
孟桑忍俊不禁,忙攔下宋七娘染了紅脂的手:“七娘莫急,小心手上唇脂沾到彆處。”
“那你快些!”宋七娘嗔怪,即便是畫了一半的唇,美人笑起來也是美的,“今日要去程侍郎家作陪,他家的席麵攏在一處也比不上你這一小盤,可趕緊讓我嘗一口神仙滋味罷!”
孟桑自到桌案邊將糖醋排骨取出來,親自喂給她。
豚肉入口,宋七娘撫掌讚道:“香!”
礙於要赴宴,宋七娘僅用了三四塊便停下,十分收斂。然後又是漱口,又是取來香丸含著去除口中異味,前前後後忙活好一陣。
孟桑隨意坐在一旁,看著宋七娘忙活,緩聲將入國子監食堂以及白博士的事情,細細與宋七娘說了。
得知兩撥人撞到了一處,宋七娘手中貼著花子,口中不停:“聽你說魏老起初神色異樣,隨後才自然些,隻怕是差點好心辦了壞事,讓他覺得你心思不正。幸好最終把話說清楚,沒有徒惹誤會,耽誤正經事。”
孟桑擺了擺手:“本就是七娘善意相助,我尚且來不及謝你呢!即便是生出誤會,也不乾七娘什麼事,隻算有緣無分罷了。”
宋七娘瞪過來:“你倒是心寬!要是沒過考校,四日後無處可去、流落街頭,且看你是個什麼神情!”
而孟桑隻顧著撚桌上的蜜餞果子吃,賴聲道:“那就不管七娘怎麼嗬斥,我也得拎著包袱來這兒,專門給七娘做吃食!可彆再提那些不相乾的外人,左右是他們自個兒腦子裡頭不乾淨,理他們作甚!”
聞言,宋七娘隻覺得又氣又好笑,恨恨地隔空戳了一下孟桑的額頭。
說完喜事,孟桑不想耽擱宋七娘梳妝,自覺起身告辭。
離去前,她特意要來筆墨紙硯,寫了五道吃食方子留給宋七娘,其中的每一道步驟都列得十分詳細。
孟桑唉聲歎氣道:“給七娘留些方子,省得我去國子監的時日久了,七娘便把我給忘了!”
宋七娘哽住,這滑頭,原是體諒自己貪美食,卻總喜歡說些奇怪的話來,而且……
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先前就想說你,天下廚子那麼多,能立足的那些庖廚憑借的就是秘方,你這麼輕巧就送出來四五道,傻不傻?”
聞言,孟桑毫不在意:“無妨,我手裡頭的方子多著呢。”
而且再說了,她會的這些本事,大多是上輩子從網上學來的。人家博主分享時都沒收費,那她不到萬不得已、窮困潦倒,自然不好拿出來隨意賣錢,否則總覺得過不去心裡頭的坎。
再者說了,無論庖廚,還是木工、繡娘等等的手藝活,如果一味藏著掖著,遲早會慢慢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食之一道,每人的體悟都不同,隻有多切磋技藝,才會百花齊放。
踏著夕陽,孟桑在木樓下笑著揮手,揚聲道:“七娘,日後再見,莫要把我忘啦!”
二樓欄邊,宋七娘一邊歎氣,一邊跟著揮手告彆,唇角悄悄地翹了起來。
身側,貼身婢子揣摩著主子的神色,輕聲道:“每回孟小娘子來,都知都很是開懷……”
宋七娘瞥了婢子一眼,淡道:“桑娘心性質樸,沒什麼彎彎繞繞的心思,誰瞧見都是歡喜的。”
這世上人看待平康坊的妓.子,誰眼中不帶著幾分旖.旎?
他們哪管你是北曲、中曲、南曲,哪管你是憑借才氣名滿長安的都知,還是北曲裡頭靠顏色為生的妓.子?
唯有孟桑,從頭回偶然相遇至今,雙目從來都十分澈淨,隻當她宋七娘是一位普普通通、熱衷佳肴的同好,無關其他風.月。
宋七娘目送孟桑離去的背影,抿起點好唇脂的菱唇,無聲笑了。
桑娘,願你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我可還等著你的珍饈美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