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長安夜空乍亮,猶如浩瀚星河,如夢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劃過熠熠燈火,嗓音驟沉:“是誰將定北侯失蹤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監收回視線,忙恭聲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這些燈火,大可派街使製止。”
“罷了,這消息本也瞞不了多久。”
皇帝身著朱紅袞服,振了振華貴寬袖,神情凝重地走向飛廊。
大太監揮了下拂塵,命儀仗隊和黃門郎趕緊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征,就有無數女郎聲勢浩大地齊放孔明燈,為他祈福。
不過,這全長安女郎的夢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專賣孔明燈的百姓。
***
三日後,杏花村天朗氣清。
孫也想考校考校藥童們的課業,臨時抽考了他們幾個藥方。
“黃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夾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薑一錢……”
“等等!”
孫也突然打斷,“你背得是什麼玩意?”
女藥童怯聲回道:“避子丸方啊。”
孫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你接著背。”
女藥童撇了撇嘴,“杏仁兩個,桂枝少許,白葵花七朵……”①
孫也的麵色越來越難看,“這根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兩個藥童怔住,都微張了張小嘴。
“前麵的方子是對的,可後麵的…你怎麼還把當歸附子湯和調經補真湯給弄混了?”
孫也有些慌了,未變聲的稚嫩嗓音也透著哭腔。
背錯藥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陣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湯丸,孫也卻交給了兩個藥童做。
原以為這兩個藥童已將它背得滾瓜爛熟,沒成想半道卻出了這麼件事,阮安可是準備在端午時將這些藥拿去賣的。
孫也歎了口氣,而今之計,惟有將那些藥丸銷毀後,再自掏腰包。
這般,他隻消在端午前將這些避子丸研配完畢,阮安便不能發現異樣。
午時,阮安浣衣歸來,正巧聽見茅屋幾個孩子的嬉笑聲。
她端著木盆走到幾個徒兒眼前,故作嚴厲地訓斥:“你們幾個又偷懶,醫方還沒抄夠?”
說這話時,阮安杏眼瞪著,雙頰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臉淡泛著自然緋暈,濃密的羽睫卷翹,隨著說話的表情,撲扇撲扇,非但不凶蠻,還很顯嬌憨。
她模樣溫軟,發脾氣也似在撒嬌,再者本身也沒比他們大幾歲,還是個十餘年華的少女,並無什麼威嚴。
孫也心裡並不畏懼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們不該私自下山去鎮裡趕集。
阮安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他垂下小腦袋,小聲致歉:“阮姑,我們知錯了。”
孫也特地尊稱她一聲阮姑,希望阮安能消些氣。
阮安卻準備借機再敲打孫也幾句,忽覺周遭的氛感不甚對勁,幾個小孩也都噤住了聲。
怔忪間,霍平梟已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與屋外煦日一並斜落在青石板地,與她嬌小身影交疊,幾近壓覆。
男人剛清醒,半斂著濃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懶,淡抿的唇角很顯冷感,他垂下頭首,緘默地端詳了番被繃帶綁縛好的左臂。
頗似隻危險的孤狼,雖不動聲色,卻在逡巡自己的領地。
孫也悄悄打量著霍平梟,他原本的黯色弁服被換成了最尋常的村民服飾,是身交領右衽,上衣下褲的粗布麻衣。
腳上踏的仍是之前那雙烏靴,腰間本該用深褐色的素布纏固,卻極不協調地被環上了華貴的蹀躞。
孫也之前悄悄戴過它,等被阮安發現後,他又被她瞪著,將那條蹀躞帶放回了霍平梟的身旁。
如此樸素衣物,卻掩不住男人蜂腰長腿,高大冷峙的挺拔身材。
可孫也卻莫名想笑。
正此時,霍平梟轉首看向了他。
男人頜線硬朗分明,側頸那道長疤似猙獰厲龍,眼神雖無波無瀾,通身卻散著上將威嚴,壓迫感極強。
孫也雖然頑劣,但畢竟是個孩子,被他淩厲的氣場駭到後,立即將那股子笑意憋了回去。
霍平梟嗓音低淡問:“你幫我換的衣物?”
孫也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謝了。”
男人掀眸,眼皮上的褶皺很深,又低嗤一聲,自嘲道:“還挺合身。”
嘴上說著合身,可那上衣卻明顯緊繃,隱約透著強勁的肌肉線條。
阮安屏著呼吸,一直觀察著霍平梟的動作和神情,見他指骨微彎,單手拽下蹀躞的革囊,又往她身前走了幾步。
二人身高差距明顯,等他站定,阮安仰起了小臉兒,杏眼裡滿是懵懂,就像隻受驚的兔子。
霍平梟垂首看向她。
隻當山間的小姑娘怕生,將語氣放緩,低聲道:“伸下手。”
阮安的眼睫顫了顫,依言伸出了小手。
霍平梟則抬起腕骨,在僅離她手心的數寸距離停下。
男人的手掌很寬大,指骨勻停修長,手背凸著數條明晰青筋,充斥著力量感。
“這裡的碎銀有十兩。”
他攤開五指,沉甸甸的革囊隨著低沉嗓音,落在阮安柔軟手心,其上觸感粗糲,猶帶他的體溫。
“我走後,會儘快讓人將餘下的診金送過來。”
聽罷這話,阮安會出了他的意圖,仰起頭,難以置信地問:“你現在就要走?”
結合著適才她對他的觀察,阮安猜測,霍平梟應當是不記得那日的事了。
這幾日她喂了他些粥米,也曾向男人旁敲側擊,想知道他為何會淪落至此。
霍平梟卻對此緘口不提,阮安也沒提及過他中了春/藥之事。
現下他已養足精力,若是想走,阮安自是攔不住,可男人畢竟臂傷未愈,她有些擔心,霍平梟在途中得不到更好的醫治。
況且,她也一直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將那件難以啟口的事,同他說出來。
阮安的柔唇啟啟合合,想要說些挽留他的話,耳旁卻忽地傳來斷斷續續的喜樂——
樂聲離茅屋愈來愈近,鑼鼓鏘鏘,嗩呐刺耳,直擾得這靜謐山間烏煙瘴氣的。
待出屋後,阮安見劉師爺笑逐顏開的走在前麵,身後跟著輛二抬小轎。
算上轎夫和敲鑼打鼓的人,來者共有七人。
想起這幾次同劉師爺打的交道,阮安暗歎不妙。
她立即向孫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帶著兩個藥童進茅屋。
劉師爺的眼裡帶了絲諷笑,譏誚道:“阮姑娘,還等什麼呢?可彆錯過了吉時,我們大少爺可等著你圓.房呢。”
阮安被圓.房這兩個字臊得小臉通紅,又羞又憤地反駁道:“你胡說什麼?我何時跟你家大少爺訂過親?”
劉師爺倒是不急著放出威脅阮安的話,視線卻不自覺地被站於她身側的霍平梟吸引。
見他儀容不凡,看那身量,像是個習武的,卻傷了隻手臂。
隻他看著他們的眼神沉冷,甚而,帶了幾分睥睨。
過於桀妄,也過於狂傲。
劉師爺不禁眯了眯眼。
這小子莫不是阮姓村姑的姘/頭?
在這方圓百裡內,誰不知他劉師爺是縣令老爺最信任的吏員,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這小子有什麼資格這麼看他?
劉師爺冷嗤一聲,決定給霍平梟些教訓嘗嘗。
畢竟他傷了隻手臂,他們這處可是來了七個人,對付他這個殘廢還是綽綽有餘的。